正文 第一章(1 / 3)

每當看到屋頂飄起縷縷青煙,就想起往事,想起老家那片樹林,兒時的夥伴,還有林中樹上那黝黑的喜鵲窩。

中午,知了掙破嗓子叫,響亮的大合唱貫滿耳朵。

到哪裏聽不到這種聲音?去南極嗎?去北極嗎?去繁華的大城市嗎?

城市車輛如梭,高樓林立。爸爸的家在城市就好了,我和天星姐姐也就是城市的小朋友了。星期日逛逛公園,轉轉書店,走在寬闊的大街上,踏著筆直的斑馬線,紅燈停綠燈行。

我們家住在城市就好了。

炙熱的太陽光散發在大地上,蒸發掉地上的水分,烤得大地一片焦黃,水蒸氣漫遊在院子裏,像夜晚的磷火。母雞不敢赤腳踏在地麵上,攤開翅膀躲在樹蔭底下,懶散地半閉著眼睛,對煩躁的知了喊叫充耳不聞。

一絲風也沒有,讓人心煩意亂。

我坐在窗前望著庭院外的樹梢,那裏是合唱精靈們的天堂。爺爺奶奶前年撒手人寰,留下了這片枝繁葉茂的樹林。

爸爸說爺爺年年種樹,從不舍得殺一棵樹,高的矮的粗的細的筆挺挺地站滿密集的林地。爸爸在林地西端空地上,栽滿三十棵梧桐樹苗。當年冬天把這些樹苗從根部砍掉,在樹根部位培滿土,到第二年春天,每堆土上冒出幾棵毛茸茸的綠芽,爸爸隻留下長得胖壯的嫩芽,其餘全部拔掉。到了夏天,三十棵筆挺的梧桐樹齊刷刷地站在林地那兒,好像站崗放哨的士兵精神抖擻。讓生產隊裏飼養員家建國折斷一棵,剩下二十九棵梧桐樹三年長成梁檁粗。爸爸用這些木料蓋了四間房子。還剩下一根,至今躺在南院牆根閑著。

樹林最南端是一個小水灣。下雨天,水從西邊上遊溝裏緩緩流進小灣裏,水流多了,再從灣裏順著下遊溝裏流進南河。不知何年月修建了一座石頭流水坡,陡峭的水坡衝向深溝,嘩嘩瀑布直衝而下,坐在家裏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流水聲。

樹林裏總是聚滿了嬉鬧的孩子和洗衣服的婦女。

小灣北岸一棵碗口粗的柳樹,橫倒在水麵上,孩子把它當成獨木橋,鴨子把它當成棲息地。孩子坐在樹幹上玩耍,把小腳丫伸進水裏,撩起點點水花。大人發現了,就大呼小叫讓孩子趕快下來。

“老天爺,還能在哪兒玩?小心!”

孩子們假裝聽不見,嘻嘻笑。大人隻好一溜小跑回村叫來孩子的家長,孩子們老遠聽到罵聲,早跑得無影無蹤。

樹林中央那棵最高的白楊樹上住著一窩喜鵲,羽毛光光滑滑黑不溜秋,叫起來“喳!喳!喳!”好聽極了。多數清晨我是被它們叫醒的。心心念念總想著這窩喜鵲到底有多少隻呢?我試了幾次想爬到樹上數數,隻因為樹高又粗,終究沒有成功。

村裏人通常稱呼我和姐是“老學孢子”家的孩子。上完一年級,我才略微懂得一些這個稱呼的大體意思。

爺爺在舊社會教私塾,爸爸如今在學校教書,被人稱作“老學孢子。”

這時,大門響動,我透過窗口向大門的方向望去,東屋五保戶王奶奶來了,她一眼就發現我趴在窗台上。

“嗯。沒睡晌午覺嗎?粒兒。”她走在院子裏問。語音不清,滿嘴漏風,從她的嘴裏已經找不出一顆牙齒。

我高興地叫了一聲“王奶奶。”總算有人和我玩了。除了知了的聲音,沒有別的聲音,靜得讓人寂寞煩亂。也不管她嘮叨些雞毛蒜皮男娼女盜野狗不知羞恥地纏在一起的事情了。天星姐姐到同學愛麗家寫作業去了,爸爸在東間午休。

王奶奶晃晃悠悠進了屋,慢騰騰的總比你預想的時間慢。大人總說舊社會如何如何,大概王奶奶就是個例子,好端端的一雙活潑小腳硬纏斷骨頭和腳丫,殘害人體,走路掌握不好平衡。

她進了屋隨便坐在一個方凳上,習慣性地嗯了一聲。

“你姐呢?粒兒。”她問。接著咳嗽一聲,後麵又加上一個嗯字,“嗯,這幾天天氣好,趁著暑假,該把被褥縫起來了,進了七月就不好縫了。”

“奶奶,為什麼?人家不讓縫了嗎?”我不解地問。

“真是小孩子,單月不縫被的。嗯。”

我不屑地瞥瞥嘴巴,又是烏七八糟的迷信,天天破除迷信就是沒有把這隻老腦袋裏的迷信破除掉。我爸就不信。

王奶奶是村裏的五保戶,哪“五保”我說不清楚。她住在我們家東邊,兩間麥草屋孤零零地座落在土坡中間,房子與她本人一樣寒酸。屋子周圍種滿了蔬菜,院牆把蔬菜也圍起來。院牆是用玉米秸圈成的,大門也是用玉米秸綁的,真像大戶人家的雞舍。不過不能說出來,爸爸聽到會批評的,說是不尊重老人,不懂禮貌,嫌貧愛富。

王奶奶七十多歲,身邊沒有孩子,有一位幹女兒在陝西,許多年沒有回來過。她每天穿著一身黑色大襟褂子,黑色褲子,腳脖子上用黑色長布條帶纏著,小腳穿在一雙尖頭布鞋裏,那鞋連我的腳都裝不下,腦袋後麵挽著發髻,用黑網網住,總是幾天梳理一次頭發。

打我記事起她就是這身打扮,從她身上總是體味到一種迂腐的舊社會氣息。遇到她問:“王奶奶,今天梳頭了嗎?”她不緊不慢地說,“前天才梳的呢。”

樹林裏有一棵圓菜板粗的樹幹,裸露在地表處的黑樹幹到了六月天,長出了一朵朵灰白色的小蘑菇,擁擠在樹墩上,都說有毒不能吃,王奶奶不信,她采回家燉著吃。每次她采了蘑菇用草籃提回家,我望著她佝僂的身影,就替她提心吊膽。第二天就特別注意瞅瞅她家門口,看見她悠閑自在地出現在她家院子裏時,我就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王奶奶每年都幫我們家縫被褥、棉衣。爸爸幫她幹些力氣活,提水、砍柴,還有非爸爸莫屬的活,那就是給她念陝西幹女兒的來信,念完之後還要給她的幹女兒回信。我放學以後,遠遠望見她在我們家大門口踮著小腳徘徊的時候,就知道她幹女兒來信了。爸爸會不做飯先給她念信,而且有的語句還要加以解釋。

王奶奶坐了一會,不見天星姐姐回來就走了。我從簡陋的舊書架上拿出一本圖畫書胡亂翻著看,看看這頁,翻翻那頁,沒有記住一點兒內容。

媽媽要是活著就好了,媽媽會給我梳兩條順溜溜的小辮子,給我縫一個漂亮的六瓣花布毽子,比愛麗的還好看。王奶奶說媽媽長得很漂亮,身材苗條,講著普通話。每到過年,爸爸幫人寫對聯,媽媽研墨,村裏好多人都羨慕。

媽媽被洪水衝走了,從我記事起有人就這樣對我說。我常想有媽媽就好了,放學回家,有媽媽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