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都恍惚著,跌入回憶裏。
“我打聽了你的很多事情。每次我們語文老師拿來曆次考試的優秀範文,一發到我手裏我立刻就翻開看,就是為了找找有沒有你的名字。後來我也開始好好寫語文卷子,希望能跟你一起出現在優秀作文裏麵。你別說,還真有一次,高三的模擬考試,咱倆的作文挨著,你在前麵,我在後麵。但我想,你應該是從沒注意過吧?”
洛枳十二萬分真誠地撒謊道:“我記得。雖然不記得你寫的是什麼文章了,但是我記得這件事。”
秦束寧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一直都很希望,當初盛淮南能對她撒這樣一個謊。現在隻能還給別人。
他很感激地笑了。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很高興。”
她搖搖頭:“沒什麼,我隻是……”
他爽朗地笑了起來:“放心,我不會誤會的,你隻是順便看到了。”
隻是順便,不是特別。秦束寧坦蕩得讓洛枳汗顏。
“你幹淨得像一張白紙。你沒有特別好的朋友,沒有和哪個男生傳過八卦。但我就是相信,你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書呆子。我永遠記得你的眼睛很亮,你的表情裏有故事,隻是我沒機會了解。
“其實,說句實話你別生氣,你高中時沒有現在好看。高中的時候我也試探著跟周圍的幾個朋友提起過你,當然就是閑聊天的形式,不敢暴露我對你有意思。大家幾乎都聽說過你,那個文科班的第一名。但是他們也都說,覺得你挺普通的,還說,果然學習好的裏麵沒有美女。
“可我覺得你很好看,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被注意到的。他們看不到是他們眼瞎。”
洛枳哭笑不得。
她打斷他,舉起酒杯,笑盈盈地敬了一杯:“謝謝你。”
秦束寧沒有問她這份謝意代表了什麼,隻是沉默地一飲而盡。
他沒有再提“喜歡”兩個字。她也沒有刻意回避。
洛枳知道,這並不是一份遲來的表白。少年時代那些隱秘到透露一點兒就可能會羞憤而死的愛情,總歸會在多年後,伴隨著成長,漸漸地尋到一個娓娓道來的機會。
有些願望最終得以實現,有些願望,最終隻成了一段故事。
他隻是需要將這個故事講出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卻並不沉悶。
他們各自想著往事,有時候想到的甚至也許是同一件事,卻長著不同的麵目。喧鬧的籃球場上,太多的少年有太多的心事,投向同一個方向的目光,卻激起了不同的心跳。
結賬時,秦束寧忽然問,可不可以加洛枳的微信。
洛枳點頭,說:“你告訴我你的微信號吧,我來加你。”
秦束寧看了她一眼,鄭重地說:“柯南Conan2005。”
“C要大寫嗎?怎麼,你喜歡柯南?”她埋頭專心地輸入。
桌子對麵半晌沒人講話,洛枳抬起眼,看到秦束寧失落又釋然的樣子。
“你真的不記得了?是你喊我柯南的。”
柯南。
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不合時節的深藍色薄羽絨背心的男生。
高三那年的冬天,她一個人從食堂走出來,回教室去上晚自習。北方冬天的晚上,天黑得很早,像是一不留神時間就被偷走了似的。
洛枳看到盛淮南獨自一人拎著書包、戴著耳機走在前方不遠處,心中有小小的雀躍。枯燥的高考複習時光中,能遇見盛淮南是她為數不多的小樂趣。倒也不會太激動,充其量就是走在街上撿了一百塊錢的感覺。她也不會做什麼,隻是篤定地跟著他走,抬起頭光明正大地看著他的背影,聽著那些快樂或者憂傷的秘密“咕咚咕咚”地湧上來,把這一路的好心情當作對自己的獎勵。
不巧,剛拐到小路上,就有一個男生插進來,正好走在她和盛淮南之間。
男生不高,但也遮住了洛枳的視線。她有些煩躁,不由得看他很不順眼。那個男生來勁兒了似的,走著走著就很滑稽地用雙手食指拇指比出相機取景框的形狀來,對著路燈“哢嚓哢嚓”地“拍照”。
神經病,她憤憤地想。
這時飄起清雪,在路燈光線形成的橙色傘蓋下,雪片嫋嫋落下來,溫柔得讓人想哭。洛枳忘記了腹誹眼前的“神經病”男生,也抬起頭,順著他的取景框,抬頭去看。
全世界的雪落進全世界的燈光裏。
她站著看了許久,男生也“拍”了許久。
等她去看前方的時候,盛淮南的影子早就消失在了小路盡頭,隱沒在黑夜裏。
但她並沒有覺得很失望。
洛枳有些冷,向前快走了幾步,側身輕輕地繞過那個還在“拍照”的男生,將他落在背後。
她還是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隻是個半側麵,白襯衫外麵套著深藍色羽絨背心,學生服西褲下麵居然穿了一雙球鞋,個子矮矮的,戴著一副眼鏡。
她脫口而出:“柯南。”
還好,聲音不大,但是男生好像聽見了,在他轉頭看過來的瞬間,她連忙沿著路大步跑掉了。
跑進一片片燈光下,跑進一片片黑暗裏。
“我記得這件衣服,你居然還穿得上。”
秦束寧快活地自嘲:“是啊,不長個兒就這點最好,省錢。”
他們愉快地相視大笑,也愉快地道別。
秦束寧拒絕了洛枳送他的提議,他步行將洛枳送到停車場,幫她叫了一個代駕,就擺擺手,一個人轉身走了。然後在路燈下停步,轉過身,抬起雙手比出取景框的樣子,對著站在原地目送的洛枳笑著說:“哢嚓。”
洛枳忽然感到了一種酸澀卻又甜蜜的情緒,濕漉漉的,將整顆心都泡得沉甸甸的。
車開過一段連路燈都沒有的土道,終於回到了村裏。車停在文化宮的小空場地上,洛枳獨自一人慢慢地往小院子的方向走去。
頭頂一輪滿月,照得一路明亮。
手機振動了一下,是盛淮南發來的短信。
“快到寧波站了,估計我十點前就能回來,你給我做麵條吃。”
洛枳笑了,回複道:“好。”
也許是火車上無聊,盛淮南的短消息回複得特別快:“開了一下午會,屁股都坐疼了。你晚飯吃的什麼,在做什麼?”
她有些惆悵地抬頭看著那輪滿月,那麼圓,讓人心中擁擠。
在一起七年,她幾乎忘卻了少女時代那段百轉千回的暗戀。所有人都說,現在的洛枳平和而寬厚,讓周圍的人都感到了安定的力量。她不知不覺地幸福起來,過去的陰暗執拗和清高孤傲都不複存在,這是好事。
但為什麼會忽然懷念起當初那個銳利的少女?
這種惆悵是無病呻吟的,是甜蜜的,也是注定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即使現在盛淮南和她生死與共、心有靈犀,也永遠不會明白她一筆一畫地寫下作文時的期待。
她沒法兒回報秦束寧的愛。
但這不妨礙她動容。
並不是被感動,更不是為了他。
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他眼中的光芒,讓她想起許多許多年前,她的雙眼也曾被別人點亮過。
她並不希望重回那段苦澀的時光,但她可以懷念它。
她趴在小院的石桌上,紅色的花瓣落了滿身。
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像一場不知名的花開,粗心的人隻嗅到香,有人卻會停下來問一問,記住它的樣子。
花開終有時。沒人會為它停留,但至少有人會記得它。
身邊亮起的手機屏幕上還顯示著她發給盛淮南的短信。
“我在做什麼?我在想念你。”
洛枳嗅著滿院的花香,不知為什麼笑了。
我在想念你,而你馬上就要回來了。
我愛你。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但是現在,我隻是想要想念一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