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這麼凶,有人在低聲地罵,但沒人在哭,有人在挨揍——那種拳頭撞到身體上的動靜李白再熟悉不過了,但沒人求饒。
李白有點驚訝,找了個樹幹躲著,繼續聽,他聽見了至少四個不同的人聲。
看來挨揍的是個硬骨頭。
京片子比較容易聽懂,罵的是“讓你欺負我妹”“招惹小姑娘挺瀟灑是吧”“小兔崽子還敢不敢了”之類的話。
看來挨揍的……
算了,李白也不知道怎麼形容,他隻是覺得感情糾紛造成缺胳膊少腿有些誇張,一對多在這兒被喂拳頭也未免太不公平,他還看見挨打的好像躺在地上,正被人照著肚子踹,李白清楚那種滋味,於是他深吸口氣,挺直腰杆,從樹後走了出去。
大概又走了十幾步那邊才注意到他,但也沒有搭理的意思。李白在褲縫上抹抹手心的汗,把右手舉到耳邊,“喂,110嗎,我在中關村北大街靠近北大東門這邊有個重慶麵館,叫阿甘小麵,”他大聲說道,“有人打架要把人打死了!”
說完他也沒把手放下,和鬥毆現場隔了幾米,開始扯著嗓子喊:“救命啊!要出人命了!這兒有人肚子要被踹爛了!等警察來了人就死了!”
話沒喊完,麵館門就被推開,有人探出腦袋查看,旁邊的大樓也有人開窗瞧,而打人的幾位已經停了手,李白看見他們的剪影,映著細微雪光,好像在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又一個個地衝自己揮拳頭,再接著,就一窩蜂跑了。
統共五個,可剛才隻聽到四個人嚷嚷啊?原來有人打架不喜歡吭聲。李白不著調地想。
“那個……你沒事吧?”他放下右手,又縮回袖口中,朝那片狼藉走去。
地上全是腳印,雪都快被踩沒了,露出下麵濕漉漉的水泥地磚。傷員已經自力更生地爬了起來,靠上樹根,血水連串滴在亂雪上,融出小黑洞,被月光照得清晰。
“謝了。”那人咳嗽了兩聲,說。
“你要去醫院嗎?”李白吸了吸鼻子。空氣裏有濃重的腥氣,被粗重地呼出來,讓他錯覺自己又流鼻血了。
“不用。”那人說道。
興許是覺得難堪,他拒絕對視,李白走到他跟前,垂著眼,看到一個毛茸茸的頭頂。影影綽綽地,那些黑頭發絲兒裏好像也夾著雪粒。是男的,很年輕,聲音有些沙啞,不知是被打出來的還是本就如此。瘦,毛衣領子那麼大,應該不怎麼暖和,腦袋一低,後頸就露出突起的骨節。
這是目前的印象。
李白繼續觀察,從他左前方走到右前方,黑塑料袋擦著大腿晃,慢慢地踩出兩個完美的腳印。這安靜持續了大約一分鍾,那人似乎被盯毛了,“你不走嗎?”
“你現在坐在這兒幹嘛?不冷嗎?”李白反問。
“舔牙,”那人聲音裏竟有笑了意,“還行,哪顆也沒掉。”
“……”李白喉頭滾了滾,又問:“你是被他們半路攔的?你想吃麵,他們截你?”
話畢,李白自問是不是好奇心太重,這場麵對他來說又不新鮮,看來看去幹什麼呢。但這種感覺就是很怪,讓他覺得自己沒法一走了之,過兩天就把今晚這茬忘掉。身前那人的確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隻是垂頭撐地,雙手沒入雪中,馬上就要站起來,“謝謝你幫我報警,但我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已經踉踉蹌蹌地蹲起身子,又有更多血珠滴答上白雪,“你不想做筆錄最好也快點跑吧。”
“不是,我剛才是裝的,我沒摩托羅拉也沒大哥大,”李白把人按了回去,說著又開始解自己的塑料袋,“如果你有就借我打個120,沒有你就先別動,萬一肋骨斷了把內髒紮破什麼的很麻煩,剛才圍觀那些怎麼又縮回去了,我去找幾個人幫忙吧。”
誰知道那人竟在這時抬起了頭,眯眼看向他,嘴角還掛著點很輕很淡的笑。
偏巧李白也正盯著他額前的傷,猝不及防的對視,這是李白一向不擅長應付的,手裏的袋子打了三個結也很難解,讓他凍紅的五指憑空發抖。亮,還是亮,那雙眼睛。除了亮之外又帶著些摸不清的異樣,就像是貓的眼睛,或者鬼的,這種眼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它們在一瞬間讓位置調換,李白從觀察者變成了被觀察的,好像一本壓不住書皮的書,攤開來被按住兩邊頁腳,被赤裸裸地讀。
“你很聰明啊。”那人打著哈欠道。
李白怔了幾秒才閃開眼神。
他的袋子已經解開了,裏麵那件土裏土氣需要用黑塑料遮羞的大棉襖被他拽出來,抖開給傷員遞。他也看見那條毛衣外係的圍裙,一把身子坐直,胸口的標示就露出來了,紅底白字,阿甘小麵。
但那人不接,仿佛不覺得冷,仍微笑著,在說:“我不是吃麵,是在吃麵的地方打工,不是被截,是他們叫我我自己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