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四月,四川省涼山州雷波縣。
金沙江畔。
晚九點零五分。
楊剪打·開·雙閃,掛好檔,從堆滿玉米秸的後車槽翻出工具箱,再一次站在發動機前。這是今晚第二次熄火。他咬住手電,兩指拎著扳手尾巴,從氣缸蓋劃到凸輪軸,仔細觀察一陣,又上手擰了擰。
約十分鍾後,楊剪回到駕駛座,簡單擦掉手上的灰塵機油,左手搭上窗沿,繼續上路。
風掃起來,江聲順著氣流攀上耳畔,涼颼颼的,很清爽。車前蓋裏傳出的轟鳴聽起來也挺有力氣,好像方才罷工的不是它似的。其實本就沒什麼大問題,不過是電瓶太舊了,效能不穩定造成低壓斷電。但楊剪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機會給它換個新的。這是公家的皮卡車,平時接觸不到,管後勤的鄉長助理跟他關係不錯,才偶爾借給他一回,好讓他在除去有班車路過的星期二之外也能進縣城辦點等不起的事情。
比如去給學生報名作文大賽,又比如去買應急藥品……學校就他一個年輕男老師,這些跑腿的活兒當然都在他頭上。
楊剪尤其記得,自己第一次借用的時候,這車還是半新,據說鄉裏購入那天還剪了彩,車頭上掛著的大紅花盡管褪了顏色,也還沒摘下來。如今幾年過去,他每每借上一次,就會發覺它變得更舊了一層,原先純白的車皮都漸漸改了顏色,坑窪鏽跡遍布,洗都洗不幹淨。
到底是多久……從零七年底到現在,三年出頭了吧?他至少在這條沿江曲行的盤山路上單獨跑過不下二十回了,傳說中那些攔路的劫人的也真讓他遇上過兩次。
第一次是在中午,太陽正曬呢,幾個黑臉小夥兒攔在隻夠一車通行的山路上,連成一排,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個手裏舉著彝刀,亮閃閃地揮舞著。結果楊剪心裏正煩,莽勁兒一上來,壓根就沒減速,按著喇叭直接衝過去,倒把他們像小雞崽兒似的趕跑了,散作一團,隻能在後視鏡裏張牙舞爪。
第二次則要凶險許多,那天大半夜的,楊剪正在宿舍屋頂上發呆,忽有哭喊聲闖入校園,打斷他的神遊。是他班上的學生,請假在家一個多星期,這兩天高燒不止,人已經失去意識了,才被母親背出家門。楊剪也搞不清楚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兒拖這麼久然後找老師幫忙是什麼心態,但他還是騎電瓶車載著學生跑去了半山腰上的鄉衛生所。
說是急性肺炎,看不好,他又找鄉長助理借了車鑰匙,連夜往縣城趕。
結果剛過渡口鄉旁邊的301省道,在山峽中的一個葫蘆口,兩束車燈就照亮了擋路的東西。是塊形狀毫無規則的大石頭,像是剛剛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兩邊又站了兩排人,還是閃光的彝刀,還是發狠的眼神,他們一哄而上,叫嚷楊剪聽不懂的語言,還在他下意識減速想避開路障時打碎了他的玻璃。一把刀伸進來,差點削上鼻子——楊剪的呼吸都被那刀刃斬亂了,但他還是沒有停下,窗裏的手被他擰脫了臼,那把刀被他奪了過去,丟在副駕駛正在昏睡的學生腳邊,他慶幸那邊的窗子依然完好,在更多人蜂擁圍堵之前,他拉回車速撞出了一條通路,石塊滾落懸崖,被洶湧江流吞噬。
山太高了,後視鏡映出半輪新月。
天亮前他們趕到縣醫院,學生進了急救室,撿回一條命來。
那把短柄長身的擺彝腰刀則被楊剪藏著,打光,磨利,自製一把刀鞘。從此再過險路,他都隨身攜帶。
此時這把刀也靜靜躺在副駕駛座上,然而第三次打劫……這一趟還是沒有碰上。
其實楊剪是有點兒期待的,他的生活需要刺激,並且他向來有種篤定直覺,自己這輩子不會結束在此地,不會被人橫殺,也不會老死,因此也就談不上畏懼。但他總歸是要死的,也就是說,他總歸要離開,至於為什麼還沒有走,可能是沒到時候。
畢竟從這群山繞出回到人間,楊剪也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生活前半段被一刀斬斷,後來的這些,也都已經化簡到極點了,好比一塊壓縮的蘑菇,要把它弄得跟在樹上泥裏差不多飽滿,也得泡上一天的水。而泡水這件事也沒太大必要,對於楊剪來說,遙遠城市裏的人和事比城市更遙遠,倘使他不去想,不去回憶,就好像會此生再無瓜葛。
事實不就是如此嗎?
如此一路順風、百無聊賴地穿過山口,楊剪駛離嶙峋江岸,開上了縣城的平路。
差一刻鍾十點,楊剪站在縣郵局門口——旁邊的小超市前。
老板是個大專畢業回家給母親養老的樸實小夥兒,娃娃臉很愛笑,比楊剪小兩歲,一度對前往首都打工十分向往,聽說這隔壁鄉的支教老師北大畢業之後,就更是熱情似火,每次楊剪來買東西都要搭話,成功跟他在一年前左右混了個半生不熟。既然買粉筆能抹零頭,買零食能多送幾條學生愛吃的“流口水”糖果,楊剪也樂得多交這麼一個朋友,現在已經發展到能夠幫忙代收郵件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