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三萬裏風(3 / 3)

唐僧那種有慧根有幫手的取經也得八十一難,他這才多少啊。

好在老天這回比較講究誠信,當李白站在那扇簡陋的校門口,他還未進去,就看到了“想見的人”。

楊剪穿著白襯衫,黑褲子,頭發有點長了,被風吹得翹起來,正跟一群孩子一起踢一隻小小的皮球。剛下過雨,球在土地上越滾越髒,孩子們男孩女孩都有,卻是推推搡搡,不亦樂乎。踢了沒一會兒又改打籃球,還是原先的那個皮球,已經舊得彈性不佳,小孩拍起來得用很大力氣,楊剪讓著他們,抱起瘦小的讓他們玩扣籃,手和他們的一樣,被染得黑黑的,白襯衫也被拍上很多孩子們的泥手印。

原先的競技變成遊戲,卻好像更吸引人了一點。四周的校舍都靜悄悄的,隻有操場那一小塊熱鬧,好像其他孩子也全都聚在這兒,圍成一個大圈,歡呼,起哄,沒來由地蹦蹦跳跳,孩子們就是這樣,還有幾個一同圍觀的大人,都笑眯眯的,大概都是老師,有一個穿夾克衫的駝背老頭,一個盤著灰白頭發帶袖套的老婦,還有一個紮馬尾穿毛衣裙的年輕女人。

楊剪也在笑,很開懷,個子高高的,還比以前更瘦了一點,在那一堆人中間,哪怕隔著人牆,李白也能清楚地把他框在眼裏。

三年,四個月,五天,二零零七年十月十二到二零一一年三月十七,超過了一千二百個日子……每一天不是過去了,而是化成無事可記的白紙,疊在李白肩上,泡上膠水層層緊貼,早已密不透風。此時它們卻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李白抖抖肩膀就再也不剩。

這三年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等待,尋找,找不到時的煙灰和眼淚,好像都沒存在過,沒造成任何意義,也不必再提了。李白的眼睛隻能看見楊剪了。

然而看了一會兒,李白就轉身走了,那些歡笑在身後遠去,好像沒過多久,運動會就真的停了下來。他的手插在褲兜裏,隔著牛仔料把大腿掐出了腫包,火辣辣地疼,卻沒辦法提起自己的肌肉,再返回去,邁進校園半步。

仍有詛咒擋他。仍有名為“再也不見”的讖言。仍有那條不知是厭惡還是思念的河,不,那是一條江一片海吧!隨時要淹沒他,從漫過腳背開始。他還是無法望著楊剪並保持平靜。

但他至少可以遵守自己的承諾,在來不及之前離開。

大巴要到晚八點才有一班,隻是等待的那段時間比較難熬罷了。李白蹲在車站角落,腳下踩著濕泥,傘緣滴著雨水,行李隻有小小一包,他變成一隻蘑菇。陰暗潮濕才適合他,不敢站出去,他怕楊剪會找來,但事實上是沒有,雨越下越大,連等車的都隻有他一個,這似乎讓他感覺好了不少。

楊剪還活著,好像還很快樂,終於被他找到了,他也如願以償地看了幾眼。好多眼。沒有造成任何尷尬與不愉快。

這不就是他想要的嗎?

李白坐車去了成都,在最大的商場裏購物,攢了五個箱子。在收到通知回往劇組前,他把它們一並寄了出去。先前在青崗中學門口看到了義務教育宣傳單,紅字標語寫著“今天輟學的孩子就是明天的困難戶”,單子左下角有聯係電話,抬頭是“楊老師”,李白沒有拍,而是把那張紙直接撕了下來。

在郵局他照著它填寫完畢,又跟寶貝似的夾回本子裏。

“一定要送到啊,尤其這個,千萬不能丟了,”他拍了拍放在最上層的小紙箱,衝工作人員笑,“謝謝您了。”

複工之後李白沒跟祝炎棠提起過這一趟的經曆,因為他知道這必然會遭到嘲笑,而他與楊剪之間的事明明不是一句猶豫怯懦就能概括的。不過祝炎棠似乎也並不關心,剛做完手術還沒多久,他打著封閉針堅持工作,在戲上還好,下了戲之後始終悶悶不樂。那段時間正好拍到主角屢遭挫敗,理想破滅,最終跳崖,李白時常擔心這人入戲太深把自己小命弄沒了,要是祝炎棠真有這個想法,他也很樂於進行必要的交流,畢竟在這方麵他有經驗。

不過,祝炎棠比每個人想的都要堅強得多,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六月中旬他順利殺青,隻比原定時間晚了一個月,整部戲也要收工了,每個人終於拿上血汗錢,離開這片待了整整一年的雪山高地,開始新一輪的各奔東西。

比如此時此刻,祝炎棠應該正在準備第二次手術,像他說的那樣,明夷哥帶他回香港。

而李白又一次出現在青崗中學門前。

臨行前化妝組的幾個新人跟他依依惜別,因為他人脈廣,消息靈通,他們都想讓他帶著自己去不同的劇組混。身份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轉移。李白想,自己在其他方麵應該也是有些進步的,比如這片操場上的迷宮……他走過去了,現在他甚至頂著太陽,站在那扇半掩的門前,連躲都沒有躲。

我看兩眼就走。他想。

他往右邊挪了挪,看到講台上的透明水槽,以及浮在水麵上的紅球。那麵平靜的水隻能接受它進入這麼大的體積,因此其餘的就暴露在空氣中。

至少要比上次看得清楚。李白又這麼琢磨。那副嗓子……這幾年和自己一樣,抽煙抽得有點凶啊,但楊剪講課很從容,很溫柔。

風扇在呼啦啦地轉,有些吵鬧,空氣是很包容的,甚至勻了一點給門外的他。

居然戴眼鏡了,細框,細腿,不像好人。李白小小地提了口氣,是運動時就摘下來嗎?那隻受傷的左眼,它到底怎麼了,自己還沒見過它拆下紗布後的樣子。

體育課的學生們解散開來,有的跳繩,有的拍籃球,就是李白在成都買的那兩個,但更多的在他身邊三三兩兩地站著,看著他,有大聲有小聲地說話。

應該是彝語,李白半句都聽不懂。

我該走了?他默默想。

我可以繼續寄東西,短時間內我不會再去那種郵件都不方便寄的地方打工了。每一件都寫上,給楊老師和他的學生。雖然小孩全都很討厭但楊剪好像把他們看得很重要……更討厭了,不能討厭。他下決心。

我好像已經影響了兩個班上課……我真的該走了。他想了好幾遍。

然而楊剪卻在此時折斷一根粉筆,捏著那半截回身板書,目光一掠,擦過李白的臉。

“以水為例。”他的話和他的雙眼一樣,有短暫的停頓。

而在窄窄門縫裏,四目相對的一刹那,李白忽然意識到,原先自己以為的已經沉到最底,都是假的,土地化成水,空氣也化成水,它們變得不包容也不排斥,獨獨他還站在這裏,一身的傷和狼狽,一副脆弱的肺,隨他待在和方才一樣的位置,可此時楊剪隻需動一動眼睫,如亞馬遜河流域的蝴蝶扇動翅膀,就足以讓他向地心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