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楊剪繞過車頭,兩盞車燈在前方黢黑的樹林上映出頎長的影子,坐回駕駛座時帶回了人氣,聲響,也回了他的話:“連別人哭都要管的人才是**,”打開遠光,他還打開了車裏的音響,“如果我因為這個罵你,你也可以罵我**。”
李白再次安靜下來,楊剪說得很有道理,盡管他總是這麼認為,但這一回也的確如此。他把兩隻手揣進口袋,臉被口罩捂熱熱的,潮潮的。音樂聽了一會兒,車也下到了半山腰,他又忽然說道:“都是我喜歡的歌。”
“隻有這張碟。”楊剪的目光在後視鏡中,從他臉上短暫地掠過。
“王菲金曲五十首?”
“好像是三十。”
“我很喜歡聽,超級喜歡。”李白害羞了一般低下頭笑,“這一首,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是竇唯打的鼓,你偶像,剛才沒聽出來吧?”
楊剪先是看他兩眼,神情有些莫名,隨即也笑了,那雙漆黑的眉在鏡麵中舒開,又讓李白產生那種感覺,他們在旅遊的路上,看了一天的山清水秀,現在累了,而在路頭有舒適的暖床等著他們,還有可口的飯菜,甚至會有一個被他們遺落在林莽間的家鄉。
這趟是要殺人,損失慘重,人還沒殺到,不是嗎?
但是楊剪在笑啊。
楊剪笑著和他說,竇唯不至於,我偶像是普朗克。
李白嘴邊關於殺人的話就隻能聽完這首歌再說了。現在要去什麼地方?我們能找到真的紅麵具嗎?你還要和我一起嗎?他的問題確實是很多,歌曲卻連貫著聽了一首又一首,幾乎每一支都是循環過的,在某個時期,用著那時錄音機裏的卡帶、音質刺耳的MP3、吵鬧店鋪裏的大音響、可以調節生效的音樂軟件……播放器換了一個又一個,李白一直在聽的,總是這麼幾首歌。
聽的時候也總是在想同一個人。
他似乎擁有把每句歌詞和自己的境遇聯係起來的能力,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跟著哼唱一段,也像是唱給楊剪。
所以聽這麼一張盜版的碟片,也像是把他那些又哭又笑的日子過了一遍。從趴在地上疼得站不起來到撲進楊剪懷裏,對於他來說也就需要幾秒的工夫,從獨自在家照鏡子隻想把自己削成鹽水菠蘿的狀態變成拿著這把刀子給剛剛到家的楊剪切菜做飯,同樣沒有難度。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到現在照樣如此。
荒唐嗎?李白一點也不覺得。
人本身就是有悲有喜,一會兒活著,一會兒又死了,歌曲也是一樣。
他不忍打斷。
楊剪也聽得安靜,並不是心不在焉的神情,盡管這認真與專注多半是麵對前路的崎嶇。他們順利地下山,路過已經沉睡的村莊,也路過那條剛剛被人哭過的河……世界烏黑,隻剩月光,王菲的歌唱到了頭,又唱了一遍,再一遍,他們翻山越嶺,無驚無險,回到來時的山腳。
應該就在附近區域,有片加工中藥材的廠房,再往前開去就能回到人世了,李白先前偶爾會說兩句話,不鹹不淡的也不求有什麼回應,隻為防止楊剪走神犯困,此時,車子駛入水泥公路,他卻突然嚴肅起來,不缺少深思熟慮後的氣勢,“楊老師,”他說,“我覺得你來過這個地方。”
楊剪沒說話,隻是調低了音樂的音量。
“我覺得……就是在你經常失蹤,我們經常吵架的那兩年,”李白繼續說著,把腦袋倚在車窗上,從這個斜角看去,他的目光在楊剪的側臉上細細地描,路燈裝得稀疏,此時隻有一層薄霜似的月光把他們照亮,“我覺得你其實做了很多事,但都沒有告訴我。”
靜了一會兒,楊剪把車子開進岔路口。
“我覺得你已經看到結局了……最後會怎樣,或者你根本不在乎,”李白依舊不氣餒,“但是剛才還是陪我上山,白白走了這一趟,你怕我不親眼看看就不甘心嗎?”
楊剪單手搭在方向盤上,點燃了今晚的第一支煙。
“我覺得,你是在乎我的,很在乎我。你都願意陪我殺人,”李白望著那顆緩慢燃燒的紅點,看入了迷,手也不再想要抬起來,去捂自己的嘴,“雖然多少也有點恨吧,但沒有人能和我一樣了。”
“我在你心裏的地位一點也不低,沒人高得過我了,但你老是不想承認。”他笑起來。
楊剪似乎舒了口氣,或是抽了一口?又或是沒有。
“我還覺得……”李白又靦腆地垂下眼去,抓起了什麼頂甜蜜的回憶一般,他顯得有些陶醉,“因為我這個人挺自相矛盾的,一會兒怕你愛我,又一會兒怕你沒愛過我,有時候你能一笑帶過,有時候你又很想揪住我收拾一頓,問問我是不是腦子有點毛病。”
話音落了,膝頭的光也亮了一片,再抬眼時,楊剪的大半支煙滅在製動杆旁的煙灰缸,車也已經停在加油站裏,燈光一如白晝。楊剪如常地搖下車窗給人遞卡,把錢交完了,又關上窗子,回頭看著他。
“我剛才說的,是不是有錯的?”李白盯得眼睛發幹,認真地問。
楊剪的目光閃了閃。
這讓李白感到困惑,語塞的當兒,油已經加完了,楊剪卻沒有急著把車開遠,而是挪到加油站旁邊的空地,找了塊燈光沒那麼亮的陰影,拉手刹,熄火,拔下鑰匙。
“哪一條是錯的?”李白再度鼓起勇氣,“每個我都猜了好久,如果有錯的,你就讓我知道。”
楊剪卻下車了,接著拉開駕駛座後的車門,他坐到李白身邊。
“如果沒有錯,還要讓你知道嗎?”他說。
李白愣了一下,同時他聽到鎖車的應答聲,門打不開了,他就跟楊剪一塊鎖在這車裏,好像很安全。
“你說的都沒錯。”楊剪又重複了一遍,略顯疲乏地靠上椅背,側目看他的眼神卻明亮。
沒看錯吧。沒聽錯吧?
沒有!
李白狠狠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眼角一酸,視線又有些模糊了:“一百分?”
“九十九。”楊剪又往上坐了坐,兩條長腿得以伸得更直,自在地閉上眼睛,“因為我已經承認了。”
在這之後楊剪便拒絕說話,不跟李白談情說愛,也不解釋一下自己先前的行蹤,對於接下來該怎麼走又有怎樣的想法。他大概已經累到極限,被李白抓一抓手,捋一捋眉毛,他就飛速地睡著了。而李白仍然處於一種手足無措的亢奮,這裏摸摸,那裏碰碰,就像哐當被人塞了個價值連城的寶貝,他不知道該怎麼捧。
在乎,地位,恨,愛……這些字眼。
並不在於楊剪向他承認了它們。
而在於,他其實一直都懂,卻在這時才真正有了相信的底氣。你要回去嗎?你還是走吧,我在這邊再待一陣子,把人找到再說——他再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