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番外二《局部陣雨》(3 / 3)

09/

然而,失敗過後,意外仍然有可能出現,它讓你覺得這是柳暗花明。

方昭質不確定出院之後這兩人之間又發生了什麼,隻知道複查那天,李白是一個人來的,楊剪去了外地,去做什麼,李白不願意多說。

傷口恢複得不錯,各項病理結果出來,也都在安全範圍之內。最後方昭質告訴李白他不需要再吃藥了,李白揉了揉發腫的眼睛,抱上自己的包,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診室。

怎麼了?你和我的師兄。方昭質看著虛掩的門沿,那一刻他希望這種狀態持續到永遠。

時間的確是寬裕的。楊剪生日那天,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才打去一個電話,沒人接聽,不過幾天之後聯係就恢複了。國安又有比賽了,他搞到兩張票,最好的位子,邀請楊剪去,楊剪答應得痛快。這一切都順利得過了頭,方昭質莫名慌了,比賽中場,他叫了幾個社團裏的朋友去酒吧等著,心裏才稍微踏實一點。

按理說一塊看場踢得稀巴爛的球,看完了再一塊去喝兩杯酒,放在兩個朋友之間,這再普通不過了。然而楊剪並未像大學時那樣穿上和他一樣的國安的T恤,方昭質也始終坐立難安。

不夠愉快嗎?他們聊得很順,早已經沒了最初重逢時的生分。就是太愉快了,當他說話,楊剪就會認真地聽,帶一點微笑,他在路口的水果攤前停步,想買盒杏子,楊剪會幫他挑選。這一切都讓方昭質摸不清楚。

他總覺得自己正被注視,並非被楊剪的眼睛。

酒吧叫做Catino,小吃做得很不錯,音樂有種悅耳的吵鬧,適合醉生夢死。那幾個同學楊剪全都叫得出名字,可是打過招呼過後他就很少說話,隻是一口一口地喝酒。

看他喝得太專心了,滴酒不沾的方昭質也破了戒。後來他再開口,無法描述自己組織語言的感受,隻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他們勸楊剪去好好治治眼睛,他們聊到上個月,有關為什麼會重逢,這也是同學們都在好奇的,方昭質趴在桌麵上,聽自己說,楊剪準備了一大筆錢,要救自己的弟弟。兩百萬,兩百萬呢!可是最後隻花了不到八萬,弟弟自己交的,不領他的情。

楊剪也不反駁,就笑。

同學們對於弟弟的興趣顯然比不過對那兩百萬,沒有人不好奇,也沒有人不問,你在山裏待那麼久,哪兒來的那麼多錢呀?

楊剪把酒瓶放下了,精釀啤酒,擱在桌麵上,又沉又硬,方昭質也在這時縮了縮肩膀,他意識到自己的嘴快,可是坐起來一瞧,楊剪並沒有在看他,也並沒有不悅的樣子。

“以前有人告訴我,賺夠三百萬就可以幹成一件事,”楊剪說,“我隻賺到了三分之二。”

“事情辦成了嗎?”

“不用辦了。”

同學們都說你這人真行,不顯山不露水。

方昭質卻忽然呼吸困難,楊剪被醉酒的光暈包圍,獨自麵對那些問號,就要熔化在這喧鬧的秋夜裏。一瞬間迷人透了,他也看到了,楊剪可以和所有人笑,可以把自己的挫折袒露,卻不會為了誰處心積慮地去說一個謊。這是否也是一種慈悲。而他自己好像連詢問三百萬塊錢到底可以幹成什麼的勇氣都已經失去,他可以趴在楊剪耳邊嗎?他可以去輕聲細語嗎?

他竟然忘了手機還用通訊功能,在備忘錄裏寫下一行字,他把手機塞了過去:

我想知道你欠了他多少錢。

他相信楊剪可以看懂。

後來酒喝夠了,竟然又要抽煙,那幾個同學大概都是明白人,攛掇著楊剪幫方昭質點,手機已經拿回手中,方昭質滿頭迷糊,還沒來得及打開來看。他不甚熟練地抖出一支煙,把它咬住,楊剪也咬了一根,攏在他背後的手臂好像隻是為了固定住他,防止他再一頭栽上桌麵。一個灼熱的點侵占煙尾的潔白,味道如此辛辣,也僅限於辛辣,方昭質拚命憋著咳嗽,在那一刻,他切實地感覺到曖昧,好像心髒第一次跳動。

卻又覺得它跳不了多久了。

迷上一塊木頭是可怕的,可你如果迷上一把刀,他下定決心要在你麵前裝木頭,那便隻能說是致命。他好像一直在不動聲色地等著你說喜歡,再等著拒絕你。那就不說好了。保持平衡就好了。可是現在,平衡還在嗎?

懸崖要到了嗎?

又該怎麼形容楊剪的清醒呢?除了致命二字。

方昭質仿佛看到盡頭。換氣換得不得要領,煙被點燃,馬上又要滅,楊剪果然沒有等,忽然推開他,從他身上跨出這片沙發,從一條路外的陰影裏揪出一條影子。

楊剪吼人的聲音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公用電話亭。

而他果然也是被注視著的。

煙很快就滅了,方昭質抓來打火機,把它重新點燃,靜靜看著那兩個影子走遠。李白在楊剪手中是塊不會抵抗的破布,他也沒想抵抗,風吹來,他就能順理成章地纏上那截手臂了。方昭質搓了搓臉,想起那次複查,說完楊剪去外地的事李白就跑去衛生間嘔吐了,是藥物的副作用。回來之後自己又檢查了一遍傷口,問他,你疼嗎?而李白放下T恤下擺遮住那道紫紅的疤,偏頭看著他,確切地說,是打量著他,好像蛹裏頭爬出來一個人,額發還是濕漉漉的,皮膚會被陽光蟄痛,一雙眼睛還覆著薄膜,細致地打量這個世界。

卻沒有任何猶疑羞怯。

他聽見李白慢悠悠地說:“我喜歡這種東西。”

當他在同學們難耐的沉默與竊竊私語之中抽完第四支煙,那兩個影子又回來了。不過這回不是一個提溜著一個,而是相互牽著手。

方昭質起身,把眼鏡還了回去。

楊剪和他說“謝謝”,隨後親吻了李白,順理成章,好像沒有這個吻,李白當即就會死在原地。浸泡在更深更濃的夜色中,吻是無聲的,楊剪的目光很深,從他臉上落回懷中。你在說什麼?但我聽到了。方昭質在那幾秒裏看到了全北京的浪漫,卻也清楚這並不屬於自己。

以後再不能碰酒了,他在自己酗酒的病患麵前對自己做出承諾,再也不碰,想都不要想。

他垂下頭,好像哭了,他覺得自己把杏子帶回家就已經足夠。

10/

單方麵的折磨是悲劇,當這折磨被冠以“相互”二字,好像就成了纏綿。方昭質不想和其中任何一種有任何關係,他仍然讚成楊剪在未名湖畔的悲慘學說。那一夜過去後,他沒再主動聯係楊剪,楊剪當然就這樣從他的世界消失了,好像滲入沙漠的暴雨那般迅速,而方昭質的生活仍在正軌,甚至沒有一點偏離,每天無非是開會,加班,做手術,發論文,對父母相親的勸告充耳不聞,用自己的工資給妹妹買奢侈品,偶爾有時間,交個男朋友,在沒時間的時候分手。

方昭質不會在之後的夜裏黯然神傷,更別提悲痛欲絕,他也不想控訴楊剪的殘酷,或者說,到現在這個結果,本就在意料之內。旁觀太容易發生,而參與太難,他有當今單身人士的通病,麵對感情,他理智得品嚐不出什麼濃烈味道,就算沒有楊剪,恐怕也是如此。

隻有在可數的幾次,他跟性取向相同的朋友提及青蔥歲月,人家會說他有個白月光,還說他這個白月光未免太白,也太冷,所以他才一直很難幸福。

“滾啊,”他已經學會調侃,“怎麼看都是黑的。”

生活也並非不幸福,隻是無聊罷了。

過到二零一四,世界杯,他沒空去關注。

過到二零一六,盼到了奧運會,重播也是自己煮夜宵自己看的。

又過到二零一八,初夏,方昭質生日當天,同居人搬出他的公寓,為期一個月的親密關係也就此結束。來之不易的休息日,方昭質不甘於回醫院加班,卻又無事可做,隻得冒著陣雨上街閑逛。他給自己買了蛋糕,又在寵物店預定了一隻小狗,白色的拉布拉多,他隻是路過,卻莫名很喜歡它貼在店門玻璃上的相片,忍不住收起雨傘,把門推開。三天之後它會經曆各種檢查,被狗舍的人送到他的門前。晚餐是獨自吃的,沒有回信息,掛了很多個祝福電話,他喝了酒,不能開車回家了,也沒有動那蛋糕的胃口,他拎著雨傘跟盒子去乘地鐵,就在三裏屯旁邊的團結湖站,從扶梯後麵繞過去,他習慣在人最少的站台末端等待,卻沒想到會有一場偶遇。

李白戴著耳機,模樣很好認,耳朵上釘子更多了,那股子神經質並不比六年前沉穩多少,隻是穿得沒以往那麼寒酸,那件OFF-WHITE衛衣如果是真貨,方昭質還有件一模一樣的。

李白在玻璃屏幕門裏警惕地看著他。

“準備去機場?”方昭質也瞥著他的行李箱。

“故宮。”

“故宮?”

“有片場。”

“這樣啊,”方昭質看到他挽起的袖口,以及袖口下的手臂,那些傷痕還在,“最近幾年過得還不錯吧。”

李白不再回答了,咬上自己的唇釘。地鐵呼嘯著停下來,滴滴滴開門,離末班車還差兩班,他們卻都沒有抬步跨入車廂。

“對了,以前沒機會說,512那年我在實習,去汶川援助了兩個月,”沉默持續了一會兒,方昭質又道,他覺得這很有可能是自己跟這人的最後一次見麵,“我其實看到過你。”

李白仍低著頭,靜靜站在那兒,但方昭質可以斷定,他正在聽。

“你是誌願者吧,我看你穿的紅馬甲,餘震受了傷,就在我們站包紮,完事了居然還不肯走,還要在震區留著。當時覺得眼熟,後來才想起來是楊剪的弟弟。”

李白輕輕“哦”了一聲。

“你是怕他在那邊支教吧,”方昭質笑了,“他最近過得怎麼樣?”

“我不知道。”這回李白答得迅速。

“我在找一個人,把他找到了,楊剪才會過得好,”他側目望住方昭質,竟然很真誠,也有點無助,像是種憋悶太久的傾訴,“不找到我就不會和楊剪見麵了。”

“你準備去哪兒找?”

“山裏。長江以南,或者雲貴川。”

“難找嗎?”

“難。”

“他知道嗎?”

“不。”

“如果那個人對楊剪來說很重要,你可以告訴他啊,”報站的女聲又響了起來,方昭質莫名心悸,他覺得李白果然是瘋的,他也不得不放大聲量,“我覺得他會和你一起找的!”

李白愣了愣,睜大雙眼,凝固起一種藏不住的怔忪,“謝謝你,方醫生。”他低聲說,然後哭著走了,走到一個站門之外,背對著方昭質,等門打開。

地鐵在幾秒鍾後到站,伴著一陣風,它被擠壓在隧道中,尖銳地呼嘯。方昭質的劉海被吹了起來,他閉上眼,久違地感受它。的確,他在想楊剪,也隻是想想而已,是不是有人已經被這陣風攪得大陸和海洋都偏離了經緯。或許自己那位師兄本身就是無解的咒,在許多人身上經過,刻下無解的痕,而想要咒語真正靈驗,似乎總是需要一份心甘情願的犧牲。

手裏蛋糕散出的甜香又讓他想起那盒杏子。有的很甜,有的並不,本就是過季水果,它們大多數來不及成熟就被擱進冰箱,從此就徹底喪失了被陽光曬出緋紅的權利。也想起那個混亂的夜,楊剪在他的手機上打下一個數字,0,屏幕上熒光的點都纖毫畢現,而他已無法記起那時吵鬧的Catino響的是什麼歌。

你到底欠他多少錢?

這個問題可真蠢啊。

愛上一個人,欠大筆的外債,確實都悲慘,所以楊剪不會同時去做。楊剪是需要別人為他拋頭顱灑熱血的,需要別人隻因擔心就獨身前往災區,需要別人在手上用煙頭燙一個洞,需要大顆大顆的眼淚,也需要許多年過去,別人仍然如同驚弓之鳥,在為他奔忙。

他會給那個人很多痛苦,但也許,也隻有那個人能讓他痛苦。

這到底會是什麼樣的滋味呢?這種無法預知更難量化的痛苦,會讓人更快樂嗎?

可能就是愛吧。

車廂裏位子很空,方昭質卻靠著角落站,從這裏能看到隔壁車廂門口李白的行李箱。

此刻他希望李白給楊剪打個電話。慢慢地,他開始猜測他們在雨夜的重逢,猜測南方鐵軌下的青苔,猜測他們肩並肩看到的,是怎樣綿延的群山。

11/

目的地在兩站過後抵達,走上電梯前,李白所在的那節車廂從方昭質身側掠過。他試著衝他微笑,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有產生任何聯係楊剪的念頭,也終於想到一個貼切的說法,楊剪是一張自己拿不到高分的試卷,就像初中時貼在牆上的那些,作為滑鐵盧的提醒。而從小在考試中長大的他早就不在乎這一次的分數了,就像高中搬家前再看那麵牆,他該收拾收拾文具,奔向下一場了。

反應也太慢了點,不是嗎?

迎麵碰上兩個往地下狂奔趕車的女人,手裏沒有打傘,方昭質也把自己的雨傘扣上綁帶,掛在手腕上。雨停了。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有些潮悶的、濃鬱的深紅色夜空下,他走出地麵,沒去思考,撥通了一個電話。

是妹妹。

“在家嗎?待會兒把你手機借我一下,他把我所有通訊方式都拉黑了。”

“哥?你沒喝多吧?”妹妹一定是跑到陽台偷偷接的,聲音壓低,同時大驚小怪,“主動挽留別人,我去,我哥發神經病了!”

“怎麼了,”方昭質笑道,“我也想試試去愛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