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去吉祥鄉則索性沒有一絲柏油的意思了,有時小心開了很久,還得倒車,因為對麵拉豬的車沒有倒車功能。到了吉祥派出所,隨行的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又勒令吃土雞和土雞蛋,如是酒行三巡,我們著急,局長說,人都死了,急什麼?
我們複核派出所的戶口檔案,發現周力苟確有此人,但是檔案上的照片被撕了,問為什麼,派出所內勤說,是補辦身份證時缺相片,撕下的。我們想,管他呢,找到周力苟家就可以了,就有數了。這樣到了傍晚,我們坐摩托車,才走到周家鋪村六組45號,卻發現傳說中的周力苟臉變瘦,痘變沒,赫然坐在屋內抽煙呢。我說:你是周力苟?周力苟說:我是周力苟。
我們跑了七百多公裏,爬了山,過了河,像是哥倫布坐了船,過了海,冒千辛萬苦,想看死人,結果死人健在。我後來不死心,還問,你說身份證兩年前掉了,知道掉給誰了嗎?周力苟說:娘啊,我也想知道呢。
婊子養的。好好的,丟什麼身份證。
回來後,那副局長安撫我說,還有汪慶紅呢,汪慶紅還可以查嘛。但是我的雙手已然空空,心裏也是這樣,我們原盼以周力苟帶出汪慶紅,現在卻隻剩這個光溜溜的名字了。這個光溜溜的名字,一無民族,二無生日,三無住址,從哪裏查?而且慶紅慶紅,全國慶紅多矣,鬼知道是哪個慶紅。
又回到文寧縣城後,我們用一周時間,查到12個汪慶紅,接見12個汪慶紅。我一個個地問:去過隔壁省嗎?長江大橋是怎樣的?有沒有掉身份證啊?有沒有把身份證借給別人?他們答:沒有,沒有,沒有。
我繼續說:這樣吧,你發發聲,發高點,發尖點。這些老頭、小孩、年輕人,努力配合,有的還飆起《青藏高原》,但我始終聽不出有多高尖入耳,也聽不出有多不高尖入耳。我糊塗了。糊塗得不行。人都死了,怎麼會給你唱歌呢?但是大家覺得是大事,唱唱無妨,唱唱就清白了。
更糊塗的是,周力苟的身份證掉在本縣鄉下,基本上是本縣人撿了,這樣,凶手就在本地。但是查遍本縣,也沒聽說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失蹤。如果是外地人撿到,就要全國協查,或許能查出三五十萬的失蹤人口。汪慶紅更可怕,他要真的是汪慶紅,文寧縣沒有。以文寧縣有12個估算,全國恐怕得有36000個吧。萬一是假冒的汪慶紅呢,怎麼辦?又得讓這36000個汪慶紅回憶身份證都借給誰了。萬一是掉了,又怎知是掉給誰呢?又或者,那13號屍體本來就做了個假身份證呢,怎麼查呢?大海裏的冰棍看來是要化完了。
我們灰溜溜地上車回家,上路前,還問有沒有別的路可走,他們說,沒有,就隻這條山道,保重。吉普車蹬腿上山,蹬腿過河,在省道上撒開了腿跑,跑了半天,上了高速,等我們在高速公路上加油時,文寧縣公安局副局長來電話了,竟然說又有一個汪慶紅來自首了。我們覺得人不能這樣被耍。
但事情就是這樣,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孫悟空灰頭土臉得不行時,他的神仙朋友就出來了。這個神仙一見到我就下跪了,說,我不該把身份證借給吳軍。
這個人其實不叫汪慶紅,叫汪慶虹,從小到大都叫汪慶虹,隻是戶籍警筆誤,把身份證上的虹寫成紅了。結果戶口檔案上叫汪慶虹,身份證又叫汪慶紅,像張錯幣。你覺得很奇妙,但很多人,登記的是王耀文,自寫的又是王躍文,全國有幾人又分得清國林耀和國林躍,侯耀文和侯躍文呢?事情既然峰回路轉,就不怪人馬虎了。
我問汪慶虹:吳軍聲音尖不尖?
汪慶虹說:尖!
我問:尖到什麼程度?
汪慶虹說:像是鳥兒叫。
我心想是這麼回事,幸福彼岸旅社的老板也是這麼說的,像是鳥兒叫。
汪慶虹說身份證是1997年8月份借給吳軍的,當時吳軍和他在食品廠共事,吳軍說身份證在澡堂掉了,汪慶虹抽了吳軍一耳光,說賠錢,吳軍咬著腮幫賠了20元。吳軍沒過多久就被廠裏開除了,原因可以去問廠裏的每一個人,就是他喜歡唱戲,入了迷,有一天以為是自己一人揉麵,偷偷在車間對鏡子畫鬢角,畫口紅,畫完了咿咿呀呀唱起來,唱完又揉麵。當時有個工友恰好回來,看到油彩跑麵團裏去了,惡心了,就報告廠長了。廠長心說這是搞衛生防疫檢查呢,提著五十塊錢就去甩他臉了,滾,滾,滾。吳軍氣鼓鼓地滾了。後來聽說去東街孔孟旅社做事了,去那裏不奇怪,那裏的老板愛聽戲。
汪慶虹說,吳軍長得凶,臉瘦,能見骨頭印,眼窩深陷,目珠卻嚇人,牙齒也突出。很多人識他,卻不知他是哪裏來的。人問,就說是黃山賣過畫,嵩山練過武,廬山寫過詩,唐山學過戲,號四大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