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民不知道自己的爸媽是怎麼找到這個飯館的。他們家住在四九城裏,二環內,這個吃飯的地方居然在豐台和大興的交界處。
吃飯的頭一天,李新民的爸從樓下的小賣部搬了兩箱燕京啤酒和四大桶可口可樂。這是新民媽跟人家套了半天近乎,用批發價買來的。吃飯當天一大早,三個人就趕緊起來。新民媽指揮老公和兒子,把兩箱啤酒五花大綁在兩輛自行車上,她自己的自行車車筐裏塞著那四桶可口可樂。
李新民在樓下機械地聽從老媽的安排,啤酒瓶子在裝車的過程中不斷相互碰撞,李新民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裂開了。
裝完了車,三個人開始了漫長的騎行。七月份的太陽啊,毒辣的沒有任何情麵。李新民馱著這一箱啤酒,費力地蹬著自行車,還沒出二環,T恤衫就已經濕透了。他不敢有什麼怨言,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老爸老媽也都是一頭一身的汗水。他知道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沒有資格抱怨的人。在汗水流進眼睛,殺疼了自己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姚逸,她在幹嘛呢?應該已經到了香港吧!以姚逸的伶俐口齒,教香港中學生說普通話,那應該是綽綽有餘吧!
李新民的頭腦在假想這姚逸的香港生活,身體在機械地蹬車。他們出發的時候是八點,到了那個地處城鄉交界處的飯店,已經是十點四十了。到了店裏,新民媽指揮兩個壯勞力卸車,自己就癱坐在飯店門口的馬路牙子上。飯店的服務員一看就已經認識了新民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還主動幫忙把啤酒搭進店裏。
十一點的時候,新民媽示意服務員時間快到了,親自指揮他們上涼菜。李新民在飯店拐彎抹角的地方尋覓到了洗手間。門虛掩著,李新民仔細辨別了一下門口,沒有任何性別標誌。他有點含糊,敲敲門,沒動靜;他問了一句“有人麼”,沒人應。他站在門口,不知道應該不應該進。過了大概有五六分鍾,一個大師傅模樣的人,穿著油吃麻花的白大褂——如果那也算白的話,慢悠悠地抽著煙過來。看見李新民在門口迷茫,他很詫異:“你要上廁所?你去吧!”
李新民解釋說自己不知道這是不是男廁所。大師傅樂了:“我們這不分男女。你踹踹門,沒人應就進去!”
李新民猶猶豫豫地照做了,沒人應,他進去了。門一推開,腳底下就漾著一地汙水,李新民踮著腳尖走進去,回身關門,發現連個插銷都沒有。他趕緊又把門打開,問還沒走遠的大師傅:“這門怎麼鎖啊?”
大師傅回頭說:“你一個男的還怕看啊!不用鎖!來人了會踹門的!”
李新民經曆了一生中最戰戰兢兢的一次如廁。這個地點這個時間,讓他覺得還不如找個沒人的樹坑,都能讓自己舒服點。如廁完了,李新民很自然地要衝水。水箱是壞的,頭頂上有根繩,拉了兩下沒感覺也沒動靜。李新民又找洗手池,還是沒有。連個水龍頭都沒有。李新民都快絕望了,總不能這樣就回去吃飯吧!
他淌出這個貌似洗手間的地方,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大堂。這時候,親朋好友們已經陸續到了。每個人都是頂著毒辣的太陽,從東西城的四麵八方趕來的。每個人都做了快3個小時的公交車,每人一身汗。女性親戚們擦汗的手絹都能擰出水來,男性們的上衣無一例外地都塌在了身上。他們看見李新民,都喜笑顏開,是那種從內心深處激發出來的笑容。二叔和三姑還把自己尚在讀初中的兒子閨女也帶來了,為的就是好好感受一下榜樣的力量,幾年後也能讓自己擺上這麼一桌宴席。
長輩們用汗津津的手拍在李新民的肩膀上。李新民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幹透了的衣服又被糊上了幾個濕手印。他剛剛上過廁所的手被人左拉右拽,他替他們惡心。他看見堂弟堂妹們看他的眼神,有羨慕也有嫉妒。大爺家的兩個兒子都沒來,因為他們都沒上大學,一個中專一個職高,這也讓大爺今天的臉色有點尷尬。
李新民的爸媽可不管這些,捧著錄取通知書給所有人看了一遍。李新民想想分數下來的時候,班主任替他惋惜的眼神,想想班上那幾個上了清華北大的同學,他的心裏就不是個滋味。
十一點半,飯局正式開始。李新民一看見端上來的飯菜,就知道自己爸媽為什麼不遠萬裏來定這家飯館了。菜量挺大,也鹹的可以。黑乎乎的一盤子裏盛著黑乎乎幾個大球,李新民用筷子捅了捅,硬的,服務員說是四喜丸子。在板栗燒白菜裏,李新民的堂妹翻了一溜遍也沒見著一粒板栗,胳膊上還被姑姑掐了好幾下,外加幾個楞眼。
李新民實在沒有動筷子的欲望,盡管已經被曬的又渴又餓。他隻好一口一口地喝可口可樂。可樂也被曬了將近三個小時,和李新民一樣蔫頭耷腦,連氣都不足了。李新民倒到第二杯的時候,新民媽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很小聲地說:“少喝點,就帶了四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