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行數日,趕到鄴城,接駕儀式更加宏大,觀禮軍民從城外十裏一直排到城裏,“萬歲”之聲持續不絕。
徐礎一直沒有得到召見,譚無謂忙前忙後,偶爾見麵,隻能匆匆說上幾句話。
可皇帝也沒說不見人,徐礎隻得留在城裏,回想嚴微的拜訪與說過的話,不太願意參與其中,卻想不出辦法躲避。
進城的第一天晚上,又有一位“編修”過來拜見,而且也是徐礎認識的人。
蘭若孚原是鮑敦的心腹幕僚,鮑敦兵敗被殺,他轉投楚王,頗受器重,現在中書省擔任機密之官,兼職編修,比嚴微的地位要高許多。
見到徐礎之後,蘭若孚隻表敬仰,不提鮑敦,更不提當初是誰下令燒掉思過穀。
同樣是閑聊良久之後,蘭若孚才提起正事:“徐先生見過嚴編修了?”
“是。”
蘭若孚輕歎一聲,“今日方知修史之難,所費工夫需以十年計。尤其是亂世剛剛過去,圖籍百不存一,幸存之人稀少,且各有私心,許多事情看似明白,真要落筆做出定論時,卻又晦暗不明。難,真難啊。”
“雖難,但是利在萬世。”
“其實我與嚴編修拜訪徐先生,所為都是同一件事。”
“哦?嚴編修不肯透露底細。”
“嗬嗬,嚴編修謹慎。如我剛才所言,亂世之中幸存之人不多,了解當初某人某事者更是罕見,徐先生曾遍遊天下,見人頗多,曆事也多,此番修史,必須得徐先生相助才行。”
徐礎早猜到會是如此,笑道:“承蒙高看,可我遊曆天下乃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經曆已忘十之七八,剩下兩三分也多錯訛混亂,且陛下定鼎之時,我並未跟隨,幾乎一無所知,哪敢妄加置詞,評論天下英雄?”
蘭若孚勸說多時,徐礎執意不允。
蘭若孚最後道:“徐先生雖不記得全部,總有人或事不忘吧?”
“不知蘭編修所指。”
蘭若孚沉默片刻,“比如郭君侯。”
郭時風獲封長沙侯,又是楚朝第一任宰相,位高權重,皇帝巡行,他輔佐太子留守京都,沒有跟來。
徐礎點頭道:“當然不忘,但是郭君侯輔帝龍興的經曆,我卻不知。”
“再往前呢?據說郭君侯與陛下是在襄陽初次相見。”
“襄陽城外。”
“當時的事情,徐先生還記得幾分?”
徐礎努力想了一會,“隻記得是在襄陽城外的一座軍營裏相遇,郭君侯當時好像還是寧王部下。”
蘭若孚點頭,“沒錯,那時陛下龍潛山野,郭君侯在寧王麾下為臣。還有嗎?”
徐礎搖搖頭,“沒有了。”
“是誰的軍營?當時還有哪些人?郭君侯與徐先生聊過些什麼?”
蘭若孚提出連串問題,徐礎一律搖頭,表示不記得。
蘭若孚又感慨一番修史之難,終於告辭。
次日下午,嚴微又來拜訪,沒聊幾句,就道:“蘭編修來過了?徐先生要小心,他是郭相的心腹之人,要借徐先生之口為郭相脫罪。”
“我連郭相有罪無罪都不知曉,如何為他脫罪?蘭編修確實問起一些事情,但我都不記得,未敢胡說。”
嚴微旁敲側擊,確認徐礎真的沒說過什麼,滿意告辭,留下一本薄冊,“這是郭相之傳的草稿,請徐先生指正,史書未成,此稿機密,徐先生留心,不要外傳,明天我來取走。”
徐礎不肯留下此冊,嚴微卻堅持要請他指教,徐礎沒辦法,勉強接受,放在桌上,一次也沒翻過,次日上午歸還時,他說:“往事晦暗,我真的無話可說。”
在城裏住了五天,徐礎心生回穀之意,終於得到皇帝的召見。
宋取竹在行宮書房裏接見徐礎,一見麵就道:“徐先生世外之人,不必拘禮。”
徐礎還是在禮儀官的暗示下行跪拜之禮,起身入座,側對皇帝。
宋取竹老了許多,但是豪氣未減,仍是一副馬上皇帝的模樣,未受深宮的太大影響。
兩人回憶往事,宋取竹說得多,徐礎多是傾聽。
“我一直以為徐先生還會回到我身邊,早知徐先生竟要退隱,我無如何不會放你走。”宋取竹不太習慣稱“朕”,尤其是在私下交談的時候。
“有如駑馬,跑著跑著,突然筋疲力盡,連半裏都堅持不下去,倒不是有意如此。”
兩人又聊一會,宋取竹道:“徐先生可還記得皇後之父?”
徐礎搖搖頭,“已無印象。”
“麻老砍刀,一個強盜頭子,對我倒是不錯。”
“對這個名字倒有一絲記憶。”
“他死得早,甚至沒看到我稱王。唉,皇後對此念念不忘,如今閑下來,她想為父報仇。”
徐礎心中雪亮,兩位編修與皇帝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皇後之父究竟被誰害死?是郭時風?是徐礎?還是另有其人?
往事曆曆在目,徐礎知道真正的主使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