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中尚餘夜裏濕氣,聲聲鳥啼。
折合起來二萬金,交給陶家的卻並非全是金子,還有銅錢,整整裝了十個大箱子,崔扶風帶著齊安,身後二十個齊家下人抬著箱子,來到陶家鏡坊。
紅漆箱子廳中一字兒擺開,陶石眼直了,愣了些時,跌跌撞撞往裏奔,大叫:“二郎,二郎,快出來。”
一股刺鼻的銅液味兒,陶柏年走了出來,長發沒束,用發帶草草紮在腦後,黑色胯褶褲,灰色粗布短衫,袖子高高挽起,就差在臉上寫“我在製鏡很忙”幾個字了。
崔扶風還自肉疼著,竭力讓笑容平淡自然,“多謝陶二郎幫齊家脫罪,一年期滿,扶風履諾,奉上齊家鏡坊一年盈利。”
陶柏年望一眼箱子,接過賬冊,翻開,瞥一眼,抬頭,定定看崔扶風,“齊家鏡坊這一年盈利合二萬金之數?”
崔扶風點頭。
“坐吧。”陶柏年罕見地沒有嬉皮笑臉,打了個手勢,自己也在坐榻上坐下,翻開賬冊,低頭看。
崔扶風坦坦蕩蕩,無畏無懼,任他細看。
齊安帶著齊家下人回去,諾大的廳隻細細的紙張翻動之聲。
崔扶風目光隨著翻動的賬冊轉了些時,落在陶柏年手上,長期動手製鏡的人,陶柏年一雙手骨節分明,剛硬蒼勁,一伸一屈間有槍劍揮動的騰然殺氣,雷霆萬鈞。崔扶風恍惚間想起齊明睿,齊明睿的手不是這樣的,修長勻潤,幹淨美好,齊明睿也製鏡,卻很注重保養,隻手腕上那塊銅錢大小的傷疤,他也從沒邋遢之時,錦衣整潔,束發端嚴,清雅如風,溫潤似玉,無一絲瑕疵,無可挑剔,像天上的仙人。
大抵過分完美天也妒,故而……崔扶風斂睫,強壓下喉間痛楚。
陶柏年看了將近一個時辰,合上賬冊,遞給崔扶風,意味深長道:“崔二娘雖是女子,胸襟卻寬闊如翰海,柏年佩服。”
崔扶風笑笑,道:“陶二郎看完了?若無異議,便讓人清點罷。”
“耽誤崔二娘時間了。”陶柏年笑嘻嘻道,又是一臉不正經,高聲喚陶慎衛。
一箱一箱清點過,自是無錯,陶慎衛帶著人抬下去,事兒了了,崔扶風也便告辭。
陶柏年門前站了許久,人去遠了,眼裏猶自存著那抹煙雨般的嫋娜身影,伸手,什麼都沒摸到。
“二郎,咱家這回發財了,你陪崔二娘跑長安那一趟真值。”陶石喜滋滋道,掰著手指數,二萬金可以置多少田地,可以買多大一座宅子,可以買……越數越樂。
“發什麼,你二郎我這回做了好大一筆虧本買賣,養了頭狼在身側了。”陶柏年冷哼。
“狼?指崔二娘嗎?”陶石莫名其妙,一個女人,怎麼用狼比。
“蠢材蠢材!”陶柏年歎氣,抬腿又朝陶石踹。
陶石經驗相當豐富了,身體胖乎乎也不妨礙他敏捷地一閃身飛快躲開了,嘟嚷:“我難道說錯了,崔二娘不過一個女人,要說狼,那也得是齊大郎,男人才稱得上狼。”
陶柏年搖頭,返身,不進工房了,廳中坐榻上坐下,手指空中虛虛劃著,眉頭一時皺一時鬆。
齊明睿溫雅謙和,以德服人,齊家鏡坊在他帶領下穩打穩紮,雖有長進,卻沒有氣吞山河的雷霆之勢。
崔扶風則不然,那才是一頭狼。從這回不顧鏡商們意願強行要求先付款後供貨便可看出來了,她身上有一股遇魔殺魔遇神殺神的惡狠,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隻是手腕強硬也罷了,偏又看得清拿得起放得下,此番半點不欺瞞,如實奉上齊家鏡坊一年盈利給陶家,胸襟廣闊,誠信立身,著眼處不是蠅頭小利,而是更高更遠的天地,她說陶家齊家鹿死誰手難料,不是氣話,而是心中就是這麼想的。
這個女人並不比齊明睿弱,甚至可以說更強。
陶家需得加倍小心,步步為營方能保住製鏡第一家的殊榮。
一切皆因齊明睿的“意外身亡”。
齊明睿不死,崔扶風就不會當上齊家家主。
一年多了,齊明睿音訊皆無,難道當真死了。
陶柏年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