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弄錯了火車班次,害她等了一個多小時!”陳國棟表情坦蕩蕩。警察瞅著他,似乎說,好,表演得很好。
許久以後巧巧才明白自己就從這時刻開始闖那場大禍的。那時她回頭來看這一刻,這個關頭,想,長臉的警察大叔突然翻臉就好了。像她在錄影帶裏看來的所有不動聲色的冷血警長那樣,把一對顯然有疑點的男女扣下來,細細地審,使審出的結局和他警犬般的直覺漸漸成一個等數。
長臉警察這時見那年輕的同伴走近來,回頭說,沒事,給你媳婦打電話去吧。表麵上的刺兒能挑的他都挑了。表麵上看事情大致合情理,他可以向自己的職業良心作交待了。鄉村少女還畢恭畢敬立正在他麵前。四十大幾的警察對自作自受的女孩子見得多了。她們不需要他來救她們,他也救不過來。有打的,有願挨的,這也組成情理世道。他厭倦地朝這一男一女擺了擺手。手勢是清清楚楚兩個字:“快滾。”
兩人快步穿過馬路,怕警察變卦似的,走入幽深的街道陰影。巧巧在暗處回頭,見長臉警察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很無力的樣子,雙肩垮塌,完全沒有成績感的一個夜班警察。不知為什麼巧巧突然想到了潘富強。一個奇怪的想法在許久後大錯鑄成的巧巧心裏揮之不去,那就是:潘富強和這夜素昧平生的壯年警察一樣,是知道底細的。此類女孩涉身的此類故事的底細,其實是個頗為普及的鄉村女孩的故事,有無數個巧巧看不見的同類,都是山窩裏窩不住的金鳳凰。
就在巧巧隨著叫陳國棟的男人走出長臉警察的視野時巧巧感覺到一陣完全沒有道理的恐懼。深深的恐懼其實是來自宿命之感。隻讀了五年小學的巧巧當然不拿自己此刻的迷亂心境當真。她隻想一到旅館,和曾娘她們會合,就全妥了。陳國棟和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聊著電視連續劇,夜晚的舶來品市場,以及深圳、珠海。巧巧覺得和他挺談得來,他從來不說“你連這都不知道”這樣的話。也不戳穿巧巧大部分在不懂裝懂。一路已聊熟了,她開始喜歡陳國棟不大不小的說話聲音,文質彬彬卻有五花八門的見識。他們在找那個叫“延河”的旅社。“延河”這樣的名字對巧巧這代人已引不起任何有關革命或神聖的聯想,基本上已沒有任何意義。巧巧隨陳國棟經過一些還沒收攤的水果販子,一個個瓜果擺得如同巧巧從電視裏看來的團體操。陳國棟告訴她,樣子貨的瓜果主要是擺給外賓的,西安的各種小販,包括火車站的小叫花子都會拿英文討價還價,拿英文耍貧嘴。巧巧就說她長到二十歲從沒見過一個黃毛藍眼的人。一些沒關門的小館子是專為巧巧這類剛下火車的人開的。鋪子裏帶油膩味的燈光潑在街上。也不是油膩味,是油膩的刷鍋水味。陳國棟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的確餓透了,卻說不想吃什麼。但陳國棟看破了她的識相,在一家小鋪買了幾隻包子。然後抓過她手裏的尼龍包,讓她騰出手來吃包子。巧巧覺得陳國棟對她不僅已熟識起來,並且已變得體己了。巧巧一下感到龐然大物的陌生城市也友好了許多。一群人很熱鬧地從街心公園走出來,都是老大不小的男女。女人們拎著塑料袋,裏麵盛一雙高跟鞋。陳國棟告訴巧巧,那是自發性的露天舞會,剛剛散場。一台錄音機興致未盡,還在怨聲怨氣地唱。巧巧頓時認為心裏的那點惴惴很鄉巴佬的:這些陌路男女就在一台錄音機的召喚下聚了頭,開始了皮肉貼皮肉的相互了解。提高跟鞋的女人們想必是舍不得拿那些鞋來走路,想必那些鞋走路是受罪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