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回子在乒乓桌上寫和畫著。窗外院子裏有幾隻喜鵲在晾豆的竹匾邊沿蹦跳,時而飛快地從匾中啄起一粒豆,再到一邊去伸頭縮頸地吃。野桃樹的花在雨季裏落完了,快到掛果的時節了。這是個星期天,大部分人在籃球場上打發時間,一些人在電視室打牌。這時他突然看見小潘兒從鍋爐房裏出來,兩手端個臉盆,頭發閃爍著肥皂泡沫。她的臉給頭發遮住,隻見一截圓潤粉白的脖子。她用一個軍用茶缸舀了盆裏的水,再從頭頂澆下去。澆得頗吃力,有時也澆得不準,水顯然進到了她的衣領裏,她便是一哆嗦。她捋起頭發,似乎想找個人幫忙。大家卻在遠處又竄又蹦地賣弄無論高明還是低劣的球藝給她看。她一扭頭,見是玻璃窗內大瞪著眼的紅臉蛋大個子男孩。她歪著的臉朝他冒出一個笑,叫:小回子,幫一下嘛!小回子跟喝了燒酒似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她旁邊。他心裏好酸楚,她竟知道他的綽號。她看他便咯咯咯地笑起來,說看你那雙手,花爪子一樣,去洗洗嘛。她把一塊粉紅橢圓的香皂遞給他,指尖在他手心輕輕一刮。柔軟粉紅的指甲在小回子心裏癢癢痛痛地一刮。她弓著身等他洗淨手上五顏六色的水彩。他不敢看她佝著的身子更加曲線、女性,腰和圓圓的臀出現那樣大的跌宕落差。但他又覺得它已被畫在了他知覺裏。他巨大的孩子氣的手伸過去。他看著自己虎頭虎腦的大手翹起小指捏著茶缸把子。她便和他攀談起來,問他是不是陝西人。他說,是。她說聽劉司務長說你是這兵站的大藝術家。小回子沒言聲,她臉便繞向他,笑著問他是不是又能寫又能畫?小回子笑笑。他笑時嘴唇往裏一窩,羞極了。她說你們這個兵站的人個個都那麼好。小回子仍不響,心想,或許你來了把他們變好了。不然平常這樣的星期天,人們多半會閑得相互找茬子鬥嘴,開肮髒的玩笑。汽車兵從內地捎來很無恥的流行色情笑話到這裏,起初小回子聽不懂,還要追問,劉司務長便會比手劃腳地給他啟蒙。這是這兒的男人們惟一的欲望發散方式。他想對她說,這是個被愛情徹底遺忘的角落,而你的來到使這個星期日異常的美好。小回子當然什麼也沒說。她說等路修通她就要搭車離開了,這輩子她不會忘記一座山窩裏有這麼些待她好的兵。小回子問:你去哪裏?她似乎沒準備他這提問,頓了半晌才說:回內地。小回子用茶缸舀起水,水勻細、溫柔地衝在她頭頂,又順她頭發流回盆裏。她的襯衫領子翻向裏側,使她整個脖子和小半塊脊梁都露了出來。那脊背上有著柔嫩的淺色汗毛,毛桃似的;汗毛下是年輕的皮膚和一層勻淨的脂肪。小回子看著這些心裏受罪極了。不必去觸摸,他完全能想象手掌觸上去的感覺。小潘兒一手握了把鮮綠的塑料梳子,一手將頭發理著,以那梳子去梳。她仍同小回子談天,談她多想去看看深圳,她的一個兒時朋友在深圳做流水線上的女工。她說,看看那地方,死也閉眼了。她問小回子,你去過深圳嗎?小回子說,沒有。然後他忽然補一句:那有啥可去的。小潘兒擰了兩把頭發,手靈巧而狠地在額前一挽,麵頰緊繃繃的,連皮下茸茸的血管都隱約可見。她說,你不想去深圳?他搖搖頭。她說,電視上看到莫得?跟外國似的。小回子有些愧作地笑笑,愧作自己與她在這件事上的意見不合。她拿起一塊毛巾擦著頭發、脖子、耳朵,手的動作狠而迅猛。臉蛋發出異常的光澤,像剛剛長好的傷疤上的光亮新肉。他看出那是塊軍用白毛巾,新的,劉司務長的權力包括成箱的嶄新毛巾,各種食品罐頭,各種脫水菜、香腸臘肉,各種幹果,誰都不懷疑司務長偶爾拿他手裏的貨物去同過路的汽車兵交易。內地的時髦到達劉司務長這裏最多晚半年。劉司務長口頭上對此地罵罵咧咧,但小回子肯定,他是全站活得最美滋滋的一個。如果再有個小潘兒這樣的女子給他釣到手、陪他吃喝陪他色情,這裏便是劉司務長的樂土了。他是這樣一個胸無大誌,缺乏情操,令小回子小瞧的男人。他卻眼看著劉合歡一分一秒地在征服小潘兒,並向兵們炫耀和誇大他的征戰成就。這時他聽她仍在說著深圳,那條做絹花的流水線。她雙臂舉向頭頂,狠狠揉擦頭發時,胸脯顫動得很劇烈。小回子馬上躲開它,想劉合歡背地裏就拿這個來玩所有人的好奇心。他講得有形有色、活靈活現,似乎是看見過毫無遮掩的它們,形狀、溫度、尺寸都給他親手掂量過似的。小回子想到劉合歡把兩隻油亮的皮鞋架到桌上,手指上夾一根煙,向一屋子已睡在被窩裏的兵們“美言”小潘兒時,他就恨不得把這油條一槍斃了。劉合歡講著講著會突然跳起來,一把捺在某個兵的身體中段上,喊著:支這麼高個帳篷——這貨思想太肮髒!小回子看著小潘兒嫵媚地垂著眼簾,扯下梳子上的斷發,右手食指飛快地將它綰成個球。他想,剛洗過頭發的女子大概是女子最嫵媚的時刻。這似乎也是哪個小說家的發現,小回子喜歡這樁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