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合歡不知坐了多久,抬起頭,見小潘兒已站在他麵前。她在蠟焰中顯得姣美、濃烈,也顯得叵測、詭異。她說看到他屋裏點那麼多根蠟燭,她可不可以討兩根。他說那當然。他從抽屜裏拿出一紮沒啟封的蠟燭。擱在那張通緝令上。他看著她在燭光中不停地變幻。她說你這樣看著我幹啥子?她嫣然一笑。這一笑是過五關斬六將的。這一笑逢山開路,遇水架橋,幫她一路逃到了這裏。他說你好看啊。她說你今晚有點奇怪。哪裏奇怪?我也不曉得,反正不太對頭——點這麼多蠟燭,鬧火災呀?你不喜歡玩火?我小時候喜歡,我媽說玩火要尿床。那你現在喜歡玩什麼?我哪有時間玩。玩男人?你喝酒啦?說些醉話!到這裏來之前,你在哪裏?做什麼?她看著他,知道事情不好了,但還抱最後那點絕望的希望。你今晚就是古怪。你告訴我呀——能告訴金鑒,不能告訴我?金鑒轉臉把你那些事全告訴我了。他用起軍隊慣用的離間、詐審。看看,她要招了。她垂下眼皮,又突然抬起,看他有沒有金鑒那樣年輕易感的惻隱之心。金站長對我說,你被人拐賣到西北。話擱在那裏,等她自己去拾。我是被一道手二道手拐騙到那個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地方。然後呢?然後他們把我剝得一絲不掛,綁在床上,一綁三七二十一天。她講得跟他聽來的所有拐賣婦女的故事一模一樣。後來呢?我還能怎樣?一個女人,沒有錢,也不認得一個人。你就做了那人的女人?那我也認了,到了這一步,女人不認還能咋樣?後來就跟他死了心好好過了?她不再說話,眼睛很黑很黑,瞎掉了似的。後來呢?她陰慘地一笑:想想嘛,你花大錢買的女人,不虐待她,不把她糟蹋個稀爛,劃不劃得來?他們天天打你?餓你飯?像待女奴隸?打算什麼?餓飯算什麼?她的故事又成了無數被拐騙的婦女的一份拷貝,他這樣聽著,想著,心裏已為這小女人開脫了一切。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一個弱女子忍到了再也不能忍的一刻,舉起了屠刀。她認為她的誇張並不大,謊也沒撒太遠。她沒去講那個晚上她打開那大紙箱,看見泡在血裏的二十英寸大彩電時,那無法解釋的心情。是複雜紛亂得令她發瘋的心情。她幹巴巴地講著她所經曆的一切劫難,她意識不到她講的已不全是實話,尤其是講到她小產後兩個畜牲男人浴著她的血輪番地受用她,受用到她奄奄一息。她不認為這印象有多大誤差,它就是她心裏存留的對整樁事情的惟一印象。後來呢?她看看他:還有什麼後來?她其實沒吱聲,隻是看看他。她不去講她怎樣打開抽屜的鎖,發現沒有一分錢了。錢變成了那個彩電。它不是她的心願嘛?……她當然不會告訴劉合歡,她掀翻了整個的家,把兩個男人置的新的家當全翻個底朝天。居然從傻畜牲瘟一般臭的褥墊下翻出兩張借條,是他哥哥寫的,寫道:今借到二宏三仟圓;今借到二宏二仟圓。從日期上看,一筆錢是借了來買她;第二筆錢是借了買電視機。因此她也好電視機也好,都是有傻畜牲份的。整場搜索隻得到八十元錢。她一早搭車到縣城,去當那個金戒指。惟一一家首飾店的店員說,這是假的呀。倒是那塊老羅馬表值些錢。她靠那百十塊錢就那樣混一天是一天地混。是個好看的女人,總不至於混不下去。無數的卡車司機,無數的旅店經理,無數無數的各行各業的男人,都是給日子給她混的。

八個月就糊裏糊塗混過來了,混到這個兵站,居然混成了眾星捧月,她險些把自己的來龍去脈都忘幹淨了。險些認為一切都可以勾銷,一切都能重來。直到這一刻,她還沒有徹底放棄那極虛幻飄渺的“重來”。劉合歡把那張通緝令推到她麵前,她看著看著,好像在看別人的事。去自首吧,你是個受害者,是犧牲品,說不定會得到寬大處理的。她搖搖頭。你不去也沒有辦法,你還能逃多遠?我不是想逃,我意思是,他們不會寬大我的。現在可以找律師,幫你辯護……我不相信哪個能幫我,一向就是以命抵命。劉合歡想世上真有這樣慘的事;這樣年輕好看的一個女孩,這樣一身罪孽。人家在她身上造夠了孽,她以造孽的方式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