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孔融(3 / 3)

孔融毫無懼色,迎視著曹操的灼灼目光,身形一正,衣襟一整,肅然講道:“丞相大人的這篇《短歌行》格調高古、氣韻深長,確是詩中極品。然而,從整篇詩的意境來看,丞相大人先有‘對酒當歌、鼓瑟吹笙’之縱興,一變而成‘越陌度阡、契闊談宴’之恬怡,最後一折轉為‘繞樹三匝,何枝可依?’之孤淒……句句段段所蘊之文氣層層跌宕,愈趨愈下,這不是‘月盈則虧,器滿則覆’的不祥之兆又是什麼?莫非此乃上天在冥冥之中用這篇詩作暗暗警醒丞相大人須得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

曹操聽了這一席話,默默撫著胸前那縷縷須髯,麵沉如潭,若有所思,久久不語。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他才高高舉起雙掌,緩緩拍響:“很好,很好。本相今日非常感謝孔大夫的深切教誨——這樣罷,為了以示本相‘戒於盈滿、恭慎自守、尊上澤下’的決心與誠意,本相自願將陛下所賜的武平縣封邑辭讓出來,獻給皇宮大內作為陛下專屬的收租納賦之禦產……孔大夫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孔融立刻接口便道,“丞相大人此舉上合天心、下順民意,極富賢相之風——孔融代社稷蒼生謝過丞相大人了!一切還望丞相大人心跡如一、始終如一、守節如一才好!如此則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接著,他長身而起,向曹操和在座諸位臣僚深深躬身環施一禮,麵色平和地說道:“孔某今日因酒失態,有失君子溫潤清和之風,讓丞相大人與諸君見笑了。孔某不勝惶恐,就此恭辭而去,還望丞相大人與諸君海涵。”

說罷,他緩步便往棚堂大門口處走去。身後,留下了一片長長的莫名的沉寂。

剛走到棚堂門口,他腰間係著的丹鶴形羊脂玉佩突然掉落在地,“叮當”一響,頓時摔得碎成了數塊。

坐在左側席間的散騎常侍賈詡微微皺了皺眉,終是按捺不住,緩聲道:“孔大夫,您可要小心一些,您的玉佩碎了!”

孔融聞言,即將邁出堂門的腳步倏地一定。他站在那裏靜了片刻,一直未曾回頭,麵龐朝外遠眺著,隻是沉沉地答道:“吾之佩玉雖清脆易碎,而終不可改其白;他山之石雖堅剛耐磨,而終不得玉之質!”

“哦?”賈詡雙眉向上一挑,臉頰卻慢慢地有些火辣辣地熱了。他知道這是孔融在隱隱譏刺自己“五姓家奴”、臣節不終的過去,心頭暗暗一怒。於是,他把眼神斜斜地往曹操那裏一投,悠悠歎了一口氣:“再好的玉,若是不能為人所佩,碎了倒是它的一種解脫。既不能佩,亦不能碎——那便隻能做宗廟裏祭祀之用的瑚璉之器了!”

“不錯,不錯。此正吾心之所願也!”孔融聽罷,哈哈一笑,不再作答,袍袖一拂,徑自去了。

他剛一出門,荀彧麵色一正,便向賈詡徐徐責道:“賈君,您這話可有些失之於薄了……”

賈詡拿眼遠遠地瞧著曹操,口裏卻向荀彧嗬嗬笑道:“荀令君別太當真了,賈某剛才隻是順著孔大夫他自己的話就玉論玉而已。”

曹操的目光與他的眼神在半空中略一對接,遂又彼此移了開去。他滿臉沉鬱,一直用手撫著須髯,隻向賈詡默默頷首不語。

司馬懿在長席下首聽著賈詡這幾番似鹹非鹹似淡非淡的話,額角冷汗涔涔而下。久聞這個“謀略鬼才”賈詡詭計多端、機深刺骨,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竟於不動聲色之際已將凜凜白刃懸於孔融項上,這一份陰深刁辣當真令人不寒而栗。這丞相府中,委實是高手如雲、俊才如星,自己要認真學習的地方還多著呐。

荀彧也察覺到曹操表情有些不太對頭,於是雙手一拱,向曹操肅然進言道:“丞相大人,孔大夫言辭雖有差池,還望您多多海涵。當年孔大夫進直言諫於大將軍何進,丞相大人所親見也。何進當時起了妄誅之念,荀某曾出言勸諫‘孔君有高德重名於天下,將軍若有意造怨於此人,則四方之士知之無不引領而去矣。莫如因而禮之,可以示廣於海內。’以何進之粗愚庸劣,其時終能釋懷而禮敬孔大夫,何況丞相大人之恢宏寬容、淵深海闊乎?荀某今日仍以當日之諫言複進於丞相大人,還請丞相大人嘉納!”

曹操聽了,神情微微一怔,側頭瞧了荀彧片刻,才哈哈笑道:“令君大人這話說到哪裏去了?孔大夫剛才的諍言與指教乃是本相之‘苦口良藥’,本相謝之尚且不及,豈有他念?您多慮了……”

他這麼一說,全場緊張而壓抑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

荀彧似信非信地注視了曹操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盯向坐在自己身側的郗慮,意味深長地說道:“既是如此,荀某就代孔大夫謝過曹丞相的寬容海涵之恩了……郗君,你熟讀經書,應該知道《黃石公·三略》裏有‘傷賢者,殃及三世’這麼一句話吧?”

“唔……令君大人說得是,說得是。”郗慮臉上不知怎的漲成了一片醬紫色,急忙舉杯向荀彧敬來,借勢把話岔了開去,“來,來,來,郗某為令君大人的撫和群臣、寧一眾心的無言之功敬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