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司馬懿為了填飽他那群虎狼之卒的肚子,一定會派出奸官酷吏來逼你們交納苛捐雜稅吧?”薑維憤憤地問道。
“司馬大將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愛民如子的大善人。”那老農橫了他一眼,“他的士兵是在自己的屯田莊園裏自給自足的,從來不到咱們這些庶民手中搶占什麼便宜。這幾年來,他還借著‘關中近賊,民宜靜撫’的名義上書朝廷給咱們免了不少賦稅呢……”
諸葛亮靜靜地聽著,他原以為中原百姓在以法家之術立國的偽魏裏會過著饑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日子——現在看來,自己的有些認識可能是有些偏差了。
薑維聽了,卻不禁更加憤憤然起來:“聽您這老漢這麼說,那偽魏還有足可稱道之處囉?您知不知道,這是那曹賊為了籠絡人心而向你們施展的‘陽予陰取’之術。實話說了吧,還不是咱們丞相大人銳意前來北伐威脅到了他曹魏的統治,曹賊才不得不用這些小恩小惠來羈係你們的,否則你們早被盤剝淨盡了。”
老農拿眼直盯著他,很是倔強地說:“這位長官,別的地方情況究竟怎麼樣,我老漢不清楚。但在司馬大將軍的治下,我老漢自喜還是可以安然無憂地坐享清福的……”
薑維正欲反唇駁斥,卻被諸葛亮一擺扇給止住了。諸葛亮看著那老農,悠悠地說:“老人家,待我大漢王師一舉蕩定關中之後,必定廣施仁政,讓您享受到比今天優渥百十倍的清福!”
那老農聽了,用手中羊毛巾拍了幾拍自己葛衫上的灰土,嗬嗬一笑:“這位大人您哄我老漢開心呢?他諸葛丞相真能給我老漢帶來百十倍的清福?我老漢是打死也不相信!前天他們軍屯裏一個士卒還哭著和我老漢談起,他媳婦寫了一封急函來,裏麵說,‘夫君,家中田無耕、兒無食、賦已納、罌已空,何以持久耶?’弄得他堂堂八尺男兒,哭得像一個小孩兒似的……”
諸葛亮全身一陣劇震,猛地重重咳嗽了幾聲,目光倏地抽向了劉諾:“真的?軍中竟有這等事體?你為什麼不給我稟告?”
劉諾漲紅了臉,嘴唇嚅動了數下,低下頭去不敢抬起。
諸葛亮頓時全明白了。他靜了半晌,才緩緩說道:“益州百姓,為了匡漢大業而如此犧牲,我們全軍上下都會永記不忘的。我們大漢王師一直興兵北伐了五次,曆時長達六年,真是苦了他們了!日後大漢收複中原,一統天下之後,便會減免益州百姓賦稅六年以作補償,這或許便夠了吧?”
說著,他轉頭看向那老漢而道:“我大漢乃是華夏正統,豈容曹賊竊位自居?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隻有我大漢才堪為天下士民歸心之所,才能真正撥亂世而返太平,老人家,您說是不是?”
那老農坐在田埂上,雙手抱膝,嘿嘿笑了幾聲:“大人您前邊的話還講得有仁有義,在情在理,但您後邊的話可就有些強詞奪理了!要說古今正統,莫過於上古的三皇五帝。可是今天誰還會請他們的後裔來做天子呢?大漢曆時已有四百餘年,其間雖有文景之治,有孝武之雄,有光武之明,但溯本究源,那高祖皇帝龍潛之際,亦不過是區區一介亭長而已!那個時候,誰能料到他將會是滅秦而立的真命天子呢?今日漢室不振,其因種於當年桓、靈二帝之際的君昏臣佞,天棄民離,故而‘黨錮之患’‘黃巾之亂’‘十常侍之禍’接踵而至,幾令人心澌滅無餘。正緣於此,自大魏黃初元年以來,中原各州境內竟無一起以複漢之仇為名的起義!那麼,請問大人,您憑什麼又認定非漢室之正統而不可終天下之戰亂呢?”
薑維聽著聽著,臉色漸漸就變了,他正欲勃然發作,諸葛亮卻似已瞧見他的反應,及時用手中的鵝羽扇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再一次止住了他。
那老農繼續旁若無人地侃侃說道:“天下重歸太平,亂世幹戈盡息,本就是當今天下士民的最大心願,無論是遠在江東的父老,還是近隔劍閣的益州兒郎,其實莫不如此。真有天縱之英、超世之傑,他也唯有撫之以道,順勢而為。似你們那位諸葛丞相一味狂逞機巧心智,假重振正統之名,越俎代庖,自詡為替百姓謀利而將他們送上勝機渺茫的浴血之途,可不謂之‘攪亂世道而以紫奪朱’乎?”
“何方狂佬!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薑維再也忍不住了,一聲大叱,拔刀而出便要架在那老農的頸上!
瞧著薑維氣憤填膺的樣子,那老農卻先是微微一怔,爾後便是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恬和自然,宛若野嶺荒原中的百合花,又若深山幽穀裏的一脈清泉,明淨得一望見底。一時之間,薑維隻覺胸中一空,手中一僵,那刀竟是劈不下去了!
“伯約……你且讓這位老人家把話講完!”諸葛亮喝退了薑維,又掩口咳嗽了幾聲,便望向老農來,“老人家究竟是何方隱世高人?諸葛亮在此失敬了。”
那老農拂須一笑,道:“原來大人您便是諸葛丞相啊!老夫失禮了。老夫乃潁川人士,姓胡名昭,字號卻與諸葛丞相您的字相同——‘孔明’。”
“原來您是當年靈龍穀‘紫淵學苑’管寧親師座下的高徒胡昭先生?”諸葛亮麵色一變,“那麼,您也是司馬仲達的同門師兄弟了?”
“不錯。”胡昭右手捋髯,徐徐含笑而道。
諸葛亮也深深地笑了:“孔子西遊而遇楚狂接輿,屈子行吟而逢汨羅漁父——亮今日出巡而見胡先生,可謂不虛此行矣!”
“諸葛丞相乃一代聖賢,胡某那一番管窺之見讓您見笑了。”胡昭謙遜而道。
諸葛亮抬起頭來,遙望著天際一縷悠悠飄移的白雲,沉沉而道:“您的這些話,亮下來之後必會細細思悟的……”
胡昭仍是微微笑著,忽然從腰間解下一雙方方的木屐來,托在掌中,道:“唔……老夫差點兒忘了,老夫那個司馬師弟托老夫送給諸葛丞相您一件禮物——便是魏國博士馬鈞為他製造出的這一雙軟材平底木屐。他說,諸葛丞相您日後在登山攀坡之際,倘若碰上什麼蒺藜之類的銳物,您穿上這雙木屐應該用得著。”
諸葛亮接過那雙軟材平底木屐拿在手中拈了幾拈,覺得它們的質地蓬鬆柔韌而且富於彈性,任何銳器在底麵上一紮就陷了進去,但又無論如何也刺它不透。他腦中一個念頭霍然一閃:這樣的木屐正是自己所發明的那“鐵蒺藜”的克星!
他的嘴唇抖了幾下,緩緩垂下了眼簾:“胡先生,有勞您替本相帶一句話給仲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