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時,所有的人幾乎都看懂了,嘉平元年這個夏天,儼然已經注定了是司馬氏一派的夏天。
“嗣宗,聽說司馬太傅正在請你為《孝經》作注?”在洛陽城角的一個小茶館裏,山濤一邊呷著清茶,一邊問阮籍道,“他還送來了辟書征召山某也前來和你一起共事呢!”
“太傅大人的確對忠孝節義之道看得很重——巨源,你知道嗎?他把那位曾經為母解饑而不惜臥冰求鯉、孝感動天的王祥大人從溫縣縣令一職超擢為大司農,這等的‘取賢以德’之法頗具大漢遺風啊!”阮籍卻沒有喝茶,抓著自己隨身攜帶的那個葫蘆仰天痛飲著美酒,“別看太傅大人那麼嚴謹方正的一個人,為了希望把這本《孝經》注解得好,他還不吝屈尊降禮,專門讓子上君送來了十大壇西夷葡萄酒來犒勞阮某呢……”
“那麼,叔夜你呢?你也願和我們一道進太傅府做這刊注聖典的大事麼?”山濤又將目光轉向了嵇康。
“我嗎?我忽然對這些都沒了什麼興趣。”嵇康把茶杯握在手裏轉來轉去。他的整個人顯得冷冷清清,仿佛有些格外的瘦削。
“叔夜——司馬太傅父子一向是公私分明、中正無偏的。雖然你是魏室的藩王駙馬,是何晏的內侄女婿,但他們也定然會不計嫌隙地青睞和重用你的。”山濤又是那麼苦口婆心地朝嵇康勸說起來。
“嗯……我早已經想好了,我在鄉下有一塊薄田,在它旁邊再建一間茅房,過幾天就去那裏養老。”嵇康放下茶杯,用手撐著下巴,悠悠地看向茶館窗外的遠山綠野。
“哧……”阮籍一口酒水直噴出來,濺得對麵的山濤一頭一臉的,“叔夜——你怎麼這樣去想?居然這麼早就去歸隱養老了?”
嵇康認真地點了點頭,透出了一個略帶稚氣的微笑:“是的,我是真的想養老了。”
山濤顧不得和阮籍計較,一邊擦拭著臉上的酒水,一邊急急地勸說道:“叔夜啊!你才多少歲,正是血氣方剛之秋,怎麼就一心念著要退隱了呢?”
“這樣不好嗎?”嵇康盯著麵前那隻空空的酒杯,慨然而語,“你們瞧我的姑父,他沒有從政掌權之前,為人、行事、作文,那是何等的瀟灑飄逸、恬然空靈,可是一當上吏部尚書之後就變了個樣兒,變得幾乎忘了自己的本源何在。我不能再步他的後塵啊!”
“叔夜!你怎麼能和何晏去比呢?”阮籍麵色一肅,“你不是他那樣的人!一切還是大有可為的。”
“嗣宗、巨源,作為你們的知交好友,我也為你們能夠進入司馬太傅的幕府任職感到高興。畢竟,司馬太傅父子胸懷大誌、氣吞四海,他們的幕府正是英雄誌士建功立業的最佳歸宿。”嵇康也是一臉誠懇地答道,“至於我嵇康,無論是自己的門戶背景,還是自己的心性作風,或許都已不宜在這個時候的大魏官場裏曳尾優遊。你們就放我一條生路,莫要再勸我了!讓我當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升鬥小民,行不?”
嵇康這番話一講出來,山濤和阮籍都怔住了,麵麵相覷,卻是無言再說。
茶館另一角裏那張桌幾旁,坐著一對夫妻模樣的茶客。那男的把頂上的圓笠壓得低到了眉梢,臉龐俯垂向桌麵,讓別人看不到真麵目。那女的也是一身淡妝布衣,半挽起發髻,素麵朝天,卻栩栩然自有一股撩人心扉的風韻。她雙眸波光閃閃地往嵇康這邊一望,伏低了頭,淡淡地歎道:“這個人還算把世間百味看得透徹了。知道當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升鬥小民的好處……”
那男子並不接話,隻從桌底下伸過手來,將她的玉掌輕輕一拍:“英兒,咱們喝完了茶就趕快上路吧。這天子腳下、京師要地,人多眼雜,隻有快快走了出去,才會見得天高地闊。”
那女子柔柔地應了一聲,拈起那盞清茶放到唇邊,一滴晶亮的淚“噔”地墜落,在茶杯水麵點出微微的漣漪,不知混合了多少滄桑翻覆後淘來的一脈沉沉的喜悅……
可是,司馬太傅父子真能如他們所講的誓言那般給他倆,甚至給鄰座的嵇康——這些遁入風塵的“升鬥小民”一個快快樂樂、逍逍遙遙的未來麼?
也許,他們父子應該能行吧?那女子和那男子,也就是石英和孫謙,此刻似乎亦隻能作如此之盼了。
“黃某多謝太傅大人的擢拔之恩。”雍州別駕黃華向司馬懿深深拜倒,“兗州刺史一職,黃某隻怕力不能當。”
“你能當的,就不要推辭啦!”司馬懿撫須含笑而道。
“啟稟太傅大人,原兗州刺史令狐愚大人乃是鎮東將軍王淩的外甥。黃某乍然前去取代他,不知王將軍意下如何?”黃華最終還是將自己心底的顧慮期期艾艾地點了出來。
“這個無妨。你應該知道的,你的老上司郭淮將軍就是王淩將軍的親妹夫,本座已經吩咐郭淮專門為你給王淩寫去了一封用意極深的介紹信,幫你在王淩那裏事先作好了種種溝通和鋪墊。王淩應該是不會對你有什麼成見的。至於令狐愚,本座是要調他進京擔任吏部右侍郎這樣的要職,他自然也不會怨恨你來奪他的刺史之任的。你放心前去兗州赴任吧!”
聽了司馬懿這話,黃華才覺心意稍安。他麵露喜色,感激道:“既然太傅大人已經替黃某安排得如此周詳,黃某敢不從命?”
司馬懿徐徐頷首,鄭重地講道:“黃君,你到兗州之後,一定要和兗州別駕楊康妥為交好。你和他的關係若是相處得好,這偌大一個兗州你便可安安穩穩地坐鎮得住了。”
“楊康?好的,黃某記住太傅大人的交代了。”黃華連連點頭。
“還有一件事兒,近來兗州南部一直流傳著這樣一段訛言:‘白馬河裏出神馬,蹄大如鬥印沙灘。夜過官牧邊嗚呼,眾馬皆應如雲從。’又有這樣一段謠言:‘白馬素羈西南馳,其誰乘者朱虎騎。’黃華,你到了兗州之後,且替本座將它們的來龍去脈暗暗徹查一番,隻是切記不要輕泄於外,免得打草驚蛇!”司馬懿又肅然吩咐道。
黃華聽他講得這般認真,也肅然答道:“請太傅大人放心,黃某一定遵命而行。”
這時,司馬懿忽又深深一笑,從書案抽屜中取出那日從曹訓府中搜抄出來的陰陽混元壺,托在掌上,向黃華言道:“黃君——這隻金壺裏裝著陛下垂恩特賜給令狐愚的極品美酒,本座讓太傅府右長史牛恒大人帶著它陪你一道到兗州牧府去見令狐愚,當麵頒賜給他,並請他當眾飲下此壺之酒以謝聖恩。他收到你送上的這份代君而賜的見麵禮之後,一定會十分感激你的。”
雖然司馬懿的話聲聽起來甚是溫和平實,不知怎地,黃華卻隱隱嗅到了一絲說不出的刺骨的寒意。他抬眼向那隻紫金酒壺看去,見那把柄上的浮雕盤龍,似若抽搐扭曲,一對明珠嵌成的“龍眼”死死地突凸出來瞪向了自己,赫然直是它垂死之前掙紮不已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