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往回走,吳大姐卻找不著了。他們仨都是城裏人,靠街名路牌認東南西北,到了鄉野地方,兩個坡一下,一個彎子一兜,越走越迷,還不斷抬杠,你說朝左他說朝右。“當時你們沒看見嗎?鐵路在左邊的!”“哪來的鐵路?”“看不見鐵路,能看見鐵路旁邊的電線杆子啊!”
三人開始分頭找。剛走了十多步,胡琴張說分頭不是個事,萬一人越找越少,找到張郎丟掉李郎,肯定要錯過和師部醫院以及文工團其他人的集合時間,那就等著散匪、民團、國民黨收拾他們吧。
又找了半個多小時,雲霧上來,月亮毛了,三人都發現渾身精濕,不知是汗還是霧氣。三弦董認定這一片就是遭遇戰的地帶,小菲四麵看看,說絕對不是,這地方他們半小時之前來過,等於是在原地兜圈子。胡琴張同意老董的說法,他也記得他們把吳大姐藏在這塊土凹子裏,旁邊都是葦子草。小菲說哪來的什麼土凹子,明明是一塊石頭,突在外麵,吳大姐是臥在石頭下的。兩個人心煩意亂,說小菲才吃幾天軍糧?他們倆走的橋比小菲走的路還多!又說小菲不懂戰爭和革命有多殘酷,就是這樣,剛才還活蹦亂跳一個吳大姐,說犧牲就犧牲了。
“吳大姐就沒犧牲!”小菲說。
“給反動派抓去,等於犧牲了!”
“我不信她給反動派抓去了!”
“那你說她去哪兒了?”
“她還在那裏等我們救她!”
“找到她也不行了,也來不及把她抬到村子裏去。”
小菲突然聽出一點兒竅門來。原來這兩個人串通一氣,想丟掉吳大姐。
“不抬回村子,抬著跟我們走也行!”
“她傷那麼重,你抬呀?”老董說。
“你屁也不懂,瞎吵嘴!我們革命者在這種時候為了不拖累戰友,自己會悄悄走開,悄悄結果自己。懂不懂?吳大姐爬也要爬開!”胡琴張說。
“你們剛才還說是反動派把她抓去了!”
兩人已開始朝鐵路方向走。他們懶得為這小丫頭耽誤時間。時間耽誤一分就多一分危險,誰知道那些襲擊他們的人現在在哪裏,是不是搬了兵朝這兒來。
“不是反動派抓走了她,就是她自己走開了。”老董邊走邊說,他想小丫頭肯定不會讓自己給落下,肯定馬上顛顛兒地跟上來。而小丫頭就是不上來。
“你也想犧牲,是不是?”老董說。
“我一個人去找!”
“集合的時候不到就算逃兵!”
“你倆知道我不是逃兵!”
“那我們不知道。說不定你真嫌革命太艱苦,不想幹了呢!反正歸隊的時候我們得說你不願歸隊。”
“你們不能扔下吳大姐不管!”
“少數服從多數!三大紀律你怎麼學的?到革命隊伍一年了還是個老百姓!你不走?我宣布你是逃兵。對逃兵你知道怎麼處置吧?立即槍決。”
小菲不知他們是在逗她還是真要斃她。她快速看看胡琴張又看看老董。兩人手都擱在手槍上。假如她轉身就跑,子彈從背後打過來,那是頂不光彩的。那是逃兵吃的子彈。他倆槍法很壞,但是這個距離恐怕還湊合能放倒她。小菲“哇”的一聲哭了,跌跌撞撞跟上他們倆。
小菲一路走一路哭,三人最後一段路全是跑步,她也止不住哭。她哭是因為是非道理全部混亂,自己似乎有理,又似乎沒理。但吳大姐一個人被丟在亂草堆裏有多可怕。不是流血流死就是渴死餓死,碰到個好人還好,萬一碰到的是民團、土匪、國民黨部隊,吳大姐就慘了。不過怎麼也比誰也不發現她,她一點一點慢慢死要好,到處都是水窪,螞蟥馬上就找到她,把她拱了。小菲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理站得住,所以她在大部隊打完仗就找到了政委。她要把老董、胡琴張和她的分歧彙報給領導,看看道理該是怎樣講。
政委很嚴肅地說:“我知道你有事要找我談。現在我不和你扯皮,先給我演出去。”
部隊打了大勝仗,俘虜了近一個團的國民黨官兵。這些官兵中有不少馬上就倒戈,撕掉了國軍軍徽,胸口上縫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白布,軍帽還是國軍的,隻是佩上了紅布五角星。天下著毛毛雨,現染的紅布五角星都掛彩一般,洇出血色紅暈。文工團分成好幾個演出小分隊,給國民黨倒戈官兵演出,啟發他們階級覺悟的戲劇。一下子要同時找出四個喜兒來,喜兒嚴重缺乏,加上原先頭牌歌劇主角吳大姐成了準烈士,實在找不出頂替的人。人們就想到了老牌兒“頂替”小菲。小菲不是背台詞背曲調快嗎?讓她趕著背背。教教動作,好好化個妝,可能也湊合。反正是給前國軍演,他們也不知好賴。
小菲在化妝結束後台詞還沒背出來。站在台邊提詞的人手裏拿了厚厚一本詞單子。不過他一頁也沒翻,小菲居然把喜兒演得行雲流水一個結巴不打。
在這場演出中鮑團長突然認定小菲是塊好材料。膽大不怯台是頭一份好,上台就瘋,能哭能笑,完全忘我是第二份好。加上她平時下苦力練功,身段動作幹淨,嗓子又亮,怎樣也扯不破。嗓音能拔高和她不懼怕無顧忌有關,也和她的忘我有關。總之小菲可真是個戲瘋子,團長從延安來,一直做演員,沒見過比小菲更“戲來瘋”的。
小菲的這一場“頂替”讓另一個人也著了迷。他不像鮑團長那樣識貨,他覺得小菲一分鍾之內就把他迷了,讓他走不動了。這小女子多真情呀,哭得他這沙場老將也心碎八瓣,淚流滿麵,本來是路過看一眼,結果就坐在馬鞍上把戲看完了。警衛員怯生生地催他:“首長,召集開會的人恐怕到齊了。”首長不好意思讓警衛員看見他流淚,頭也不回地說:“散會。叫他們來這裏受受教育!”
警衛員把團長、營長們帶到臨時劃定的露天劇場,在毛毛雨裏看完了小菲演的《白毛女》。後來小菲知道這個首長姓都,是紅小鬼,做紅小鬼之前做乞孩,頭上銅板大的疤癩全是疥瘡留下的。大家認為都旅長官運會很好,小菲給他看上是一步登天。不過這時離都旅長看上小菲還遠。
小菲下了場之後,鮑團長上來說:“你這丫頭本來是前途遠大的。我真為你遺憾。”
鮑團長文縐縐的,但他的陰沉一目了然。小菲傻了。
“快去卸妝。”
小菲一卸妝就被人看起來了。不久就給押到放服裝道具的糧屯裏。隻告訴她先安心蹲禁閉。小菲蹲過一回禁閉,是因為她把一支步槍給弄丟了。他們那次斷了一根道具木頭槍,臨時借了戰士的真三八槍上台演戲。小菲這天頂替的是個反串角色,演個小八路,扛的就是真三八槍。下台之後不多久,發現槍不見了。小菲這時蹲在禁閉室裏,想她又丟了什麼。第二天清早她給押著去茅房,看見文工團的人都在吊嗓子練身段,就問押她的警衛:“知道我犯了什麼錯誤嗎?”
“閉嘴——逃兵!”
小菲馬上懂了。革命是這樣殘酷,這樣你是我非,你死我活。小菲覺得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再不會沒心沒肺,供人取樂,成日傻笑了。母親原來有母親的道理:你不能輕信任何人,什麼都要有備在先,先發製人。小菲提著褲子騎站在茅坑上,一點便感也沒了。小菲在茅房站了很久,看漸升的太陽照在暖過來的蒼蠅身上。它們翩翩地飛舞起來。
鮑團長來找小菲談話。政委也來找小菲談話。然後又是團長來。小菲直覺到團長和政委開始抬杠了,她得爭取團長。她講述事情的經過,心裏想的是吳大姐被螞蟥拱得盡是窟窿的身體。螞蟥要找到那個槍眼還了得?還不成窩地往裏拱?小菲從來沒見過螞蟥,因此她更信服自己那猙獰可怖的血淋淋的想象。吳大姐死得多受罪呀,小菲再冤也沒吳大姐冤。小菲不知道她自己變得很雄辯,很煽情。說著說著團長卷完最後一撮煙絲,站起身便走。
據文工團的人說團長和政委火並了一夜,最後把政委殺下去了。小菲獲釋,三弦董和胡琴張被遣散回家。那是革命節節勝利、解放軍百萬雄師即將渡長江的時刻。小菲在今後的一生中都不願去想三弦董和胡琴張的命運。他們究竟是不是想拋棄吳大姐保全自己性命,小菲也不得而知。想不出真偽,她就以一句“革命是殘酷的”來收攏思考之韁。兩年後在開始鎮壓土匪、惡霸時,確實得到供狀,說一九四八年年底民團在白天找到一個相貌端莊、講京話的女解放軍傷兵,她說自己是被戰友遺棄的。她死於流血過多。在小菲反複想這件事的時候,她有時會出現一絲罪過的慶幸:當時她差點留下陪吳大姐。要真留下了,她就不會活下去,活到遇上歐陽萸的一刻。遇到歐陽萸也不是現在的事。現在小菲走出禁閉室,直接去了打穀場,一段一段練唱:“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窩!”她一會兒不閑地練唱練舞,去包紮所洗血衣繃帶,去夥食團劈大柴。革命是殘酷的。
人們發現整天板著臉的小菲突然成了大姑娘。他們想不通她是做了什麼手腳讓自己成熟美麗的。看看她,臉上五官也長開了,臉形也出落成上寬下窄了,一個月前還腫泡泡的眼皮癟下去了。再過一陣,嗬,小胸脯也起來了,兩根大辮子甩得好妖啊。
他們這支部隊沒有再繼續向南,留下來剿匪、搞土改。另外一個文工團轉成地方了,但有幾名“老新四軍”要調到旅部當幹部。
小菲在旅部是大名角,她個個角色都頂替過,所以出場率第一,人人都認識她。這天她去旅部機要室送要印的新劇本,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政治部寫什麼。她一眼隻看到他握著小楷狼毫,側麵看十分俊雅。她停了一下,目光又往窗內探了探,啊呀,從來沒見過活人把字寫得這麼漂亮!窗內人覺得什麼擋了他的光,抬頭、側臉、皺眉。小菲趕緊走過去,邊走邊把她看在眼裏的細部拚接起來。這一拚拚出個美男子。小菲對美男子是有要求的:頭發要多,眉毛要整齊,眼睛要多情,個頭要高挑。她問小伍,政治部一個新來的幹事是誰?小伍告訴她,是敵占區來的老地下黨,姓歐陽。叫什麼名字?記不太清了。小伍已經和少白頭劉岱川結了婚,一點兒兒女情長的意思都沒了。
小菲回旅部取文件時,一路上給自己編借口往政治部去。說借毛筆使使?機要室的筆最多,跑政治部借什麼筆?說有個字不會寫,想請教請教?不行,上來給人家一個無知的印象。那麼就說,哎喲,我以為王副主任在這兒呢!似乎有點瘋傻輕佻,萬人熟,文工團的人總給人這些惡劣印象。想到最後小菲也沒想出什麼妥當借口。她走到機要室,迎麵出來的竟是這個歐陽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