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裏,大部隊下廣西了。
土改工作隊下鄉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親。一進家門她發現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裏纏裹腳布,見她進來,人一抖,像是躲揍。母親從井台上拎水回來,對小菲說:“喏,那時候把我逼出門的,現在又認她女兒來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媽,又看看小菲,賠著笑臉把一隻耳朵偏過來,說:“啊?”
小菲明白了,這位聾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親從來不提她自己的母親,偶爾一次,她跟父親吵架時,說她母親逼她嫁的那個男人說不定還強過父親,當時從鄉下跑到城裏,自作主張嫁給父親那麼個廢物。小菲模糊知道母親和外祖母的冤仇結在逼她裹小腳,逼她退學,逼她嫁人上。母親的文盲、半天足、守寡,還有一斤黃豆芽吃三頓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親又在控訴她,還拉來個解放軍,趕緊把臉藏起來,眼皮垂下。
小菲走過去,對老太太叫了一聲:“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亂,把耳朵又給得近些。小菲大聲叫喊:“歡迎外婆!”
母親在一邊喝斥小菲:“你以為她是什麼貴客?鄉下土改,她老頭子挨槍衝了!”
外祖母這下子眼也紅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還曉得認外婆!”
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麵的光線打量小菲的臉、身段、手,一雙三寸金蓮小蹦小跳的:“哎喲!長這麼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稱心了,看見我伢子了!”
母親在一邊撇嘴:“把過一泡屎尿沒有?洗過一塊尿片子沒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聲號啕起來。聾子的音量不號已經夠人受的,一號就是天搖地動:“才十幾畝水田,幾十畝瘦地……就是惡霸!你那個死鬼外公冤鬼一個……”
母親把門關嚴,又把窗子關嚴,然後上來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們吃槍子,也要害我們吃槍子啊?你還沒把我害夠啊?還要害我女兒……”
外祖母比母親個頭高挑,長臂長手指頭,在空中又刨又抓,兩隻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絨的帽子給小菲媽踩成灰色。小菲剛插上手去護老太太,老太太幹脆把頭撞在母親胸口上,頂得母親直往後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著幹什麼呀?老頭子、兒子都沒了!”
“兒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麼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還是四碗菜一碗湯!”母親對著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訴。
外祖母不計較母親,隻管她自己說:“一聽說不活埋了,改成槍斃了,我跪著給菩薩燒了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氣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從母親手裏搶救下來,攙到自己的小房間裏。她腳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會兒她發現自己陪著外祖母一塊兒流淚。
走到母親房間,見母親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會兒在肩頭上蹭一下臉。她知道母親也在哭。母親實在太剛烈,再怎麼舍不得自己父親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覺得外公一家太冤才這樣拿外祖母出氣,拿自相殘殺發泄。母親不會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為她從來沒有真正和他們結過仇。現在她永遠失去了和他們和解的機會。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燈光裏做活計。外祖母替母親縫補床單,母親替小菲織毛線領圈。小菲把斷頭毛線往一塊編織。外公和大舅舅給吊在農會的房梁上,吊了一天一夜。遊鄉之前,外公叫大舅舅下手,就用送水的碗,往地上一摜,拿碗碴子對他下手。大舅舅下不了手,把他自己和父親都留給別人去下手了。外公是個太好麵子的人,挨槍斃之前他還跟熟人點頭。母親東一句西一句零散地把事情講給小菲聽,外祖母什麼也聽不見,麵孔平靜得可怕,一心一意做她的針線。
“不問起來你跟誰都不要講。”母親交代小菲。
“那問起來呢?”小菲說。
“說你沒有外公、大舅舅。你媽十六歲就跟他們斷絕來往了,我多難也沒回去沾他們的光,憑什麼現在受他們連累?我看也沒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長的人,誰敢找你?打狗還看主人,打井還看地場,砍樹還看順山不順山,打噴嚏還看衝哪個風向……”母親到這種時候自己能編出一大列排比句來。
小菲想說她已經不是都旅長的人了。但媽把都旅長當成心裏的支柱,先讓它支撐著吧。
文工團下鄉主要是做土改宣傳。一天兩場《白毛女》,演完戲接著槍斃地主。春天轉眼到了頭,小麥熟的時候,一個逃亡老地主被捉了回來。這一帶人都不肯鬥爭這位七十歲的地主,說他人寬厚、辦學、賑濟。土改工作隊把老頭子收押起來,天天到各家啟發教育。歐陽萸是土改工作隊的政委,主持貧苦農民分老地主的浮財分了三四次,都不成功,頭一天大家拿著分到的衣服被子盆盆缸缸回家,第二天清早,所有東西又回到老地主家門口。農會主席召開大會,在會場上惡罵那些夜裏悄悄把“勝利果實”還給老財的是“地主的野種”。
《白毛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黃世仁改老了二十歲。貼上山羊胡。黃世仁的母親也得跟著老,便老成了個白發壽星。小菲一天演兩場,頭發上撲滿白粉,身上抹一層白油彩,來不及洗頭發洗身子,第二場便是個灰乎乎的喜兒,就要和大春哥“鳥成對,喜成雙”。晚上演完,頭發上的白粉太厚了,成了一塊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睜不開,還得打井水洗頭。洗頭用的是皂角和雞蛋清,小菲實在沒力氣打第二桶水,將就用小半盆水把兩三斤重的長頭發衝了衝,便躺下睡著了。女兵們住的是老地主的房子,小菲和三個女兵擠睡一張大床。小菲把水淋淋的長頭發從床沿垂掛下去,想第二天早晨便晾幹了。三更敲響之後,她驚醒過來,覺得什麼東西把她的頭發往下拽。住在院子裏的幾十個人立刻被小菲的慘叫驚醒,提槍的提槍,拎褲子的拎褲子,一齊集合到小菲她們的女生宿舍。一隻大手電照在小菲頭發上,照住一條金紅大蜈蚣,正把小菲一縷頭發當常青藤,懸掛在那裏。大家又喊又叫,讓小菲一動別動,蜈蚣有尺把長,千萬別驚動它。誰用一根竹竿一挑,蜈蚣被挑到地上,飛快向床下竄去。把沉重的大木床搬開,蜈鬆不見了。
第二天事情就傳成了精怪故事。農民們說蜈蚣就是“大蟲”,老地主就屬虎。再召集開會,沒人敢來。農會主席認為農民們其實是相互猜忌,萬一共產黨走了,什麼其他黨又來,眼下跟老地主過不去的人收不了場。農村骨幹說,隻有一個辦法,切斷每一個人的後路,讓每個人都把事情做絕。歐陽萸聽到這裏說:“不行,我反對!”
土改工作隊隊長是政治部宣傳科的科長,姓霍,他問歐陽萸反對什麼,他根本沒讓農村骨幹們把話說完。
歐陽萸激動得頭發也抖動起來:“我們共產黨人要糾正的就是人們的謬見——說我們發展的骨幹都是手上有血漬的人,二流子,痞子……”
農會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腳伸進去,幾個腳趾從張嘴的鞋尖齜出來:“你說哪個是痞子?!”
霍隊長說:“政委,你聽人家把話說完!”他向農會主席點一點頭,請他息怒。歐陽萸從霍隊長手裏抽出煙鬥,磕出裏麵的煙灰,又在霍隊長的煙盤裏摳出煙絲。一麵裝煙鬥,一麵把煙絲撒得到處都是,點了兩根火柴,煙冒起來了。
小菲坐在他對麵,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麼抽上煙了?
農會骨幹們把他們“切斷後路”的辦法說出來,歐陽萸動也不動,隻對新學的抽煙把戲有興趣似的。農民們集合起來,每家出一口人丁,開完老地主鬥爭會之後,每人上去夯他一棍子,打死正好,打不死再斃也不遲。這樣人人都動員,人人上陣,索老地主的命大家一塊索,以後誰也賴不掉。
文工團的三十多個人聽完都悶住了。這個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戶人家,除去不夠資格的另外一些地主、富農,也有一百戶出頭,一家一個壯勞力,一條扁擔或一根鍬把,或者就來個最輕的,一家出根擀麵杖,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有多少皮肉筋骨夠大家夯?夯不到一半人就把他夯個稀巴爛。再說一百多號人怎麼站也站不下,最後不成你夯我我夯你?不要緊,辦法總是有的,把老爺子掛到樹幹上,一人夯一下就走,先後次序可以抓鬮。
歐陽萸問霍隊長:“你讓我聽完,我不用聽就明白。”
這時小菲看見霍隊長惡狠狠瞥了歐陽萸一眼。霍隊長思考了一鬥煙的時間,說:“其他幾個縣群眾發展得比我們這個縣徹底得多。假如領導們聽說我們這裏的老百姓這麼不信任共產黨,分給他們的勝利果實他們主動退還給地主,非撤我們的職不可!”
歐陽萸看著他,從牙縫嘬出一根煙絲來,用指尖把它剔出來。
霍隊長說別的縣懲辦的惡霸比這個縣多一倍,懲辦手段也多種多樣,農民們眨眼間就把惡霸們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糞池的泡糞池。階級矛盾就要激化到那一步,才叫革命。毛澤東同誌說了“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請霍隊長解釋你對暴烈的行動的理解。”
“歐陽同誌,我不和你玩文字遊戲!”
“我隻要解釋,不要遊戲。暴烈的行動就是把一個衣服也打補丁,遇荒年也吃菜團子的老頭亂杖打死?你這是在宣揚恐怖主義!歪曲毛澤東思想!”
小菲看見歐陽萸一根鋼琴家般的纖長手指伸出去。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給你扣帽子,我這頂帽子太重,不能隨便扣。”霍隊長笑了笑,手指撣了撣綁腿上的土,“開黨支部會。大家舉手表決,少數服從多數。我們講究民主,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霍某保證不給他扣帽子。”
小菲站起身往外走。她不是黨員,不必舉手,也扣不上她什麼帽子。在門口她回過頭。歐陽萸方方的肩架起來,人顯得格外瘦。頭發也長了,肩膀一架頭發便蹭在軍裝後脖領上。多厚多硬的頭發。跨出門坎,她聞到麥子將熟的清香,收成會好的。這個乞丐村可以半年不愁糧。背後的人們正在舉手,唱票。那個七十多歲的老爺子哪裏會知道有一百多根棒子、鍬把、擀而杖在等著他。兩個月前他還笑眯眯在自己家麥田裏走,盤算今年收麥要雇幾個短工,要給他們收拾出幾間柴房,備下多少口糧。那時已經是大豐收的氣象了,老爺子最怕的事情是壞天氣:別來一場雹子。現在他不知道他要給吊到某一根樹幹上,高高地展望豐收了。一邊想,小菲一麵勸自己想開:七十多歲,高壽啊,也活夠本了。再說他那麼大一把歲數,經得住幾棒子,哪一棒子仁慈,先打到頭上,下麵的皮爛骨碎,反正是不知道了。再一想,不對不對,吊在樹幹上,頭不就高嗎?棒子夠不著,先從孤拐打起,打到膝蓋骨……小菲要吐似的一弓身子,兩眼一片黑。
她的食量越來越小。從來沒鬧過這麼久的水土不服。扶著一棵泡桐站穩,她聽見一個人叫:“姑娘!姑娘!”抬頭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沒人的麥田中央,一個老太太蹲在麥棵裏叫她。
“是這位姑娘吧?”
小菲趕緊拿出做群眾工作的微笑,問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頭頂包了塊布帕子,下眼皮翻出來,鮮紅鮮紅。她說沒有認錯,就是那個頭發招了條蜈蚣的解放軍姑娘。她問小菲演的那個戲是不是真的。小菲說是真的。老太太說她的老頭子可是心善得很,劃是劃了個地主,可從來沒逼死過人糟蹋過誰家大姑娘。老太太說著已經坐在麥棵裏捶著腿哭起來。小菲明白了,她就是那個即將挨一百多棒子的老地主的老婆。
“姑娘,你給指點指點,上哪兒我能把這狀子遞上去?”她把幾張宣紙遞到小菲手裏。小菲哪裏敢接,隻說:“快起來,天太熱,別哭壞了人!”老太太不起來,小菲不給她個指點她就不起來。老太太堅信換了誰家天下也有地方遞狀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狀,就是讓她一身老皮肉去滾釘板,上指夾子,也要找個投訴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狀子也來不及了。說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腳的人把你老頭子扯出門,綁上樹幹了。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想吊在樹幹上的老爺子下麵黑糊糊圍著上百人,黑糊糊兩三百隻黑眼睛向上瞪著。他就是一口大銅鍾,一百多人打下來也該打裂了。外公還是命好,沒高高掛起讓人當鍾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給指點指點吧。他七十三了,還有幾天活?”
小菲搖搖頭。她想壞事了,眼淚出來了。什麼立場,什麼覺悟?還是演革命戲的台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淚,老太太紅紅的眼裏充滿希望之光。她說即便狀子遞上去,再判下來,判她老頭子該死,她也認,總得先讓她把一口冤氣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來。她想這還成什麼話?晚上的戲她有什麼資格去演?看來她田蘇菲到關鍵時刻要做革命的叛徒。
小菲轉過身飛快順田埂往回跑。老太太從麥棵子裏爬出來,在她後麵喊了一聲“姑娘!……”就安靜了。田埂直溜溜的,兩邊沉甸甸的麥穗搭過來甩過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雙紅紅的潰爛的目光,從熱到冷。
當晚小菲正化妝,歐陽萸叫她。兩人走到一個背靜地方,他說他今晚回省城去,向領導彙報一下這裏的情況。小菲擔心地看著他。他笑笑說他有他的路線,有他的老首長。拿到尚方寶劍,他不怕他們的“多數”。
“什麼時候回來?”
“明天晚上就回來了。”
戲正要開演,農會主席來了,身後跟著六個背大刀拿紅纓槍的民兵。霍隊長立刻叫樂隊停奏開場樂。農會主席走到台上,站在大幕前,說村裏出了地主的內奸,給老地主暗遞了一包砒霜進去。老地主血債累累,也配吃砒霜一死了之?這個內奸把他救了,從他罪有應得的一百多棒子下救了。
下麵已被啟發起覺悟的人喊:“把他拖出來,死的也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