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曾國藩第一次見道光帝(1 / 3)

初見道光帝

道光十八年(公元1838年)五月,大清帝國正處於內憂外患之中,鴉片戰爭一觸即發,國庫虧空,民不聊生,大清國的最高統治者道光皇帝,看在眼裏,急在心頭。

就在此時,在翰林院實習期滿的曾國藩,已是囊中羞澀,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道光帝最終的麵試。他的同事、翰林院庶吉士陳啟邁、白殿壹、洪洋、劉向東,也是各懷心事。

翰林院主要負責編修國史,為皇帝講解經史,以及草擬有關典禮的文件等。凡新科進士,中狀元、榜眼、探花後,當時就可以授給官職,其餘優秀之人則進入翰林院學習,名為庶吉士。曾國藩即為其中一員。

庶吉士雖非正式官員,卻能享受七品官員的待遇,待三年學習期滿後,經皇帝親自麵試,各人的去向也就一朝明朗,或留京為官,或被派到地方上任職。

翰林院庶吉士是真正的天子門生,但就是這些天子門生,學業結束前不打點好關節,也不能如期引見(接受皇上麵試,相當於畢業考試)。按照規定,沒有人帶你去見皇上,你就隻能窩在會館裏幹耗時光。更讓人鬱悶的是,這期間不僅沒有分文俸祿,你還需自己掏腰包解決食宿問題,其苦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陳啟邁與洪洋的家境相對殷實,兩個人原本花錢就有些大手大腳,距離學業結束還有小半年的時間,就開始四處活動打點。今天請禮部堂官,明天請吏部郎中,連宮中一名在禦膳房當差的太監,也懵懵懂懂地得過他倆的五十兩銀子:“一點小意思,不要嫌少啊!”

白殿壹和劉向東比不過陳、洪二位,但也在學業結束的頭一天,每人給恩師穆彰阿送了二百兩的禮金,求恩師跟禮、吏二部的人言語一聲,盡量把引見的日程往前排。穆彰阿也樂於做順水人情,笑嗬嗬地說:“你們放心吧!老夫心中有數。”

五個人當中,三十歲的曾國藩最沒錢。

一則他出身農家,至今尚未還清進京趕考時借的銀子。二來他平時木訥,不擅交際,百兩以上的銀子,錢莊和會館都不肯借給他。何況庶吉士借錢,原本就是錢莊的大忌。當值的京官借貸尚要考察償還能力,不拿俸祿的人借貸,又無大臣擔保,錢莊是斷斷不冒此險的。盡管十兩二十兩的不在此例,卻又辦不成任何事情。

四處活動的陳啟邁與洪洋很快便由內閣通知開具履曆,次日午時引見,引見大臣為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吏部左侍郎敬愛。

引見當天,內廷就傳出消息,陳啟邁分發江西,洪洋分發廣西,都是遇缺即補的候補知縣。兩個人回來後都是垂頭喪氣,銀子沒少花,結果卻不理想,江西、廣西皆為窮省,靠做官發財一途先就打了折扣。一個月後,白殿壹與劉向東,也由吏部侍郎敬愛指引,入宮陛見。

引見後,白殿壹被外放到湖北做候補知縣遇缺即補,劉向東被指發湖南,也是候補知縣,省份較江西、廣西要好些。兩個人好一頓歡喜,接連請吃了三天花酒才打點行裝離京赴任。

沒過幾天,期滿該過班引見的庶吉士隻剩曾國藩。曾國藩盡管每天照常去翰林院值班,但心裏卻盼著吏部的引見通知,可等來等去,就是不見通知的蹤跡。曾國藩心裏清楚,這是沒有送禮的結果。吏部不上報,皇上又日理萬機,如何能知道還有一名該引見的庶吉士沒有引見?吏部往後拖引見的日子,說穿了,就是幹耗庶吉士曾國藩的銀子。

吏部輕輕一拖,六個月便悠悠地過去,曾國藩存在手裏吃飯的銀子已一文不剩。所幸會館的賬房總管沒有催債,否則就很難堪。

這時曾國藩最大的消遣便是讀史、寫字,背大清律例。他看書的習慣是一本書沒有看完,就不看其他書。每有心得體會便記錄下來,他在讀書筆記中寫道:“讀史可以參透世事興衰的因緣,從中吸取經驗和教訓,掌握為官處世的精髓。”幾天後,曾國藩收到劉向東的來信,信中說自己已拜會湖南撫院,近日會告假去湘鄉,代他看望家人雲雲。

短短一封書信,看得曾國藩眼淚在眼眶打轉,滿嘴什麼滋味都有。

四月十六日,吏部通知引見的文書終於下到翰林院。引見的時間是次日午後,引見大臣是禮部右侍郎扭喧、吏部右侍郎嬴默綬。

看到吏部的文件,曾國藩一改往日愁容,興衝衝回到會館,引得茶房都生了好奇之心,忍不住追問:“翰林公今天眉開眼笑,莫不是有了什麼大喜?”

“明日午後過班引見。”曾國藩微笑道。

“嗬!”茶房也跟著高興起來,“這可是大喜事!小的可得通知夥房,晚飯給翰林公加個菜!”晚飯桌上,會館果然免費給曾國藩加了個豬雜碎。曾國藩知道,這是會館的老例,也就不客氣,趁著好胃口,風卷殘雲般吃了個精光。

第二天午後,曾國藩跟在兩部堂官的身後,小心翼翼地走進圓明園中的勤政殿。

道光帝已升座多時,兩部侍郎進殿後先跪倒在地,曾國藩便也急忙跟著跪倒。吏部嬴侍郎雙手把曾國藩的履曆呈了上去,太監總管曹進喜接過履曆遞給了道光帝。

依照慣例,道光帝先把曾國藩的履曆看了看,然後隨口說一句:“曾國藩,你抬起頭來,朕有話問你。”這就是麵考了。

曾國藩急忙抬起頭來,心裏卻是怦怦大跳。道光帝向曾國藩望了一眼,第一印象就是這個人麵相不雅,難成大器。

曾國藩雖眉清目秀,偏偏天生長了一對三角眼。道光帝對長三角眼的人素來反感,認為這種人非婪即狠,難成大器。道光帝印象中,好像曆朝曆代的反王們都長著三角眼。

“曾國藩,”道光帝忽然開口問道,“你給朕說說,做官的第一要義是什麼?”

曾國藩略微思索後,小心地回答:“回皇上的話,學生以為,做官的第一要義無非是個‘廉’字。”

“嗯?”道光帝一怔,接著反問,“持平公允不重要嗎?比方說你斷官司,不持平不公允,怎麼能服人哪?朕交辦的事如何能辦好啊?”

曾國藩低頭道:“回皇上話,皇上教訓的是。但學生以為,做官以不要錢為本,官員不廉無以持平,不廉更難談公允。請皇上明鑒。”

道光帝想了想,又問:“曾國藩哪,你到地方上去做知縣,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呀?”

曾國藩朗聲道:“回皇上話,開民智與清訴訟,當是重中之重。”

“這倒新鮮!”道光帝笑了笑,用手指著曾國藩說:“放著錢糧不管倒要開民智,你給朕說說,如何要先開民智啊?”

曾國藩忙道:“皇上聖明。開民智是為了讓百姓懂法守法。民智不開,百姓勢必愚昧,地方上的治安斷難良好。而錢穀都是有記載有數字的東西,早晚清理,效果應該一樣。”

“照你所說,百姓知法才能守法。朕問你,乾隆朝和珅位至將相,參與製定了許多法令,可到頭來他仍然犯法。這應該怎麼解釋呢?”

聽了這話,曾國藩全身一抖,額頭冒出冷汗,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思索了一下道:“皇上聖明。犯官和珅知法但目中無法,眼裏隻有銀子。官員不廉已是犯了王法,禍滅九族當是他咎由自取。從古到今,官員墮落貪字始!”

道光帝不再言語,提筆在曾國藩的履曆上批了一行字,道:“下去候旨吧。”曾國藩忙叩頭退出。

兩部堂官跪著沒敢動,他們在等聖諭下達。道光帝在曾國藩的履曆上批的是:“麵相不雅,答對卻明白,能大用。”

曾國藩在殿外等了一刻鍾,躊躇不安,兩部堂官才退出殿來,麵帶喜色向曾國藩轉達聖諭:“庶吉士曾國藩,即日起實授翰林院檢討。”

曾國藩愣住了,想不到自己三十歲時成了清朝的實缺從七品官員。

寫詩引發關注

事後,曾國藩才從旁人的口裏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陳啟邁和白殿壹等人引見的內幕。

道光帝召見陳啟邁和洪洋時問:“朕自登基,災荒便接連不斷,國庫日漸虧虛,你們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呀?”

洪洋搶著回答:“回皇上話,學生已經想出辦法了。”

道光帝一見洪洋說話響亮,毫不怯懦,心頭登時一喜,笑道:“你大膽地講吧。”

洪洋道:“謝皇上!皇上如放學生做了地方官,學生便增加漕糧地丁。如果現在的章法是畝收紋銀一兩,學生到任後,就畝收紋銀三兩或四兩,直到皇上滿意為止。”

道光帝聽了這話,愣了許久,又轉頭對陳啟邁說:“你講講吧。”

陳啟邁馬上答道:“回皇上話,皇上如果讓學生去做地方官,學生先把境內應收的所有錢穀都讓師爺們辦理清楚,然後再考慮加稅加捐。當然,學生要辦的事情皇上如果不同意辦,學生就不辦。皇上怎麼說,學生就怎麼做!”

道光帝當時就在洪洋的履曆上批道:“答話倒不怯場,一分明白,九分糊塗。”

道光帝給陳啟邁的評價是:“講話有些顛三倒四,人還算老實。”

於是,把洪洋分發去了不毛之地廣西,把陳啟邁分發到稍強些的江西。在這兩個省份當官,誰也別想發財。

道光帝召見白殿壹和劉向東時是這樣問的:“廣西和廣東這兩個省朕讓你們挑,你們想上哪個省啊?”

兩個人一齊回答:“但憑皇上指派,學生無權挑選。”

道光帝提筆就在兩個人的履曆上分別寫上了“人還實誠”四字。

引見結束,都分發了好省。

紫禁城的禦花園是皇帝賞花的所在,圍牆外遊動的除了親軍便是護軍,尋常百姓莫敢駐足。但那花香是隨風遊動的,尤其萬紫千紅的季節,整個京城都彌漫著香氣。

康熙爺以前,花園裏的建築還不怎麼多,也極少能見到皇帝駕臨,常來這裏逛的是嬪妃和阿哥們。如果皇帝要看花,則常由花房的太監早晚摘了新鮮的送過去。到乾隆爺的時候,這裏的建築開始多起來,最顯眼的,當數前書房、南書房和後書房。

說是書房,其實並沒有幾本書,有的倒是大臣們匆匆的身影和侍立在門外太監們那木木的表情。乾隆爺晚年的公事,有三分之一是在這裏辦的。

這一年酷熱難耐,道光帝住進了禦花園的後書房。

在這三個書房當中,後書房是最涼爽的一個,幾棵金柿樹擋著前窗的陽光,後牆的通風口又比前書房大。當大學士們的居室裏到處都擺滿冰塊時,後書房的道光帝則靠大蒲扇來消暑。當然,這是禦前太監的職分,無需道光帝親勞的。但這也足以顯出道光帝的節儉。

道光帝幼時,即已對祖父乾隆爺爺的奢侈鋪張心存疑慮,曾對自己的老師潘世恩說過“糜銀過甚終究為禍”的話。到嘉慶時,國勢果然日落千丈,多虧了拿下一個和珅,才不致讓嘉慶帝餓著。那時道光帝就知道,輪到自己時,是絕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因為好日子都讓乾隆爺爺和皇阿瑪提前取了去。光耗銀巨大的千叟宴,乾隆爺就擺了兩次,此間在全國各地建的行宮、驛站、閣樓,更是無計其數;一部《四庫全書》,既因搶救了中國傳統文化而揚了美名,又因興師動眾浪費庫銀而讓百姓心有餘悸。

太陽徹底地沉下去了。隨著霞光的消散,微風送來少許的涼意。街道上的人也開始多起來。人們都在悄悄地談論廣西流行痘瘟的事。禦花園後書房裏的道光帝,近幾日最煩的也是這個。

痘瘟俗稱天花,是中原大地的傳統絕症。由晉而唐,由唐而宋元明清,幾乎朝朝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後來,民醫聖手發明了人痘接種法,人們才不再談痘色變。但此種方法隻限於達官貴人、上層階級。到康熙朝,朝廷才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開始在各省大力推廣人痘接種法,力求從根本上消滅痘瘟。

但民族成分複雜的廣西百姓卻偏偏不買朝廷的賬,任你說破嘴,堅決不種痘。起始,康熙帝還以為是督撫誘導不力造成的結果,竟連撤了兩任巡撫。但結果仍不理想,廣西百姓照樣信巫信神不種痘。從雍正以下,也隻好聽之任之;年年發放的痘苗,獨廣西可以不領,領也徒勞。

現在,廣西終於大麵積流行痘瘟了,且來勢凶猛,大別於兩湖;兩湖上年爆發痘瘟是因水災所致,而此次廣西爆發痘瘟則是自然天成。

道光帝嚴令廣西巡撫衙門派重兵守境,嚴防廣西百姓四處亂竄。廣西的鄰省也是日夜巡邏,其總督、巡撫比廣西巡撫還緊張,無不視痘如虎。

痘瘟加上周邊的封鎖,廣西的巫醫神漢愈發有了市場,劫匪路霸也開始結夥成會。

道光帝的晚膳,擺在了禦花園後書房;隨著漱口茶撤下去,四盤新鮮的水果便端上來。道光帝望一眼,輕輕地說了一句:“來塊冰糖西瓜吧!”一個小太監麻利地退出去,眨眼間便捧上一盤西瓜。道光帝放下奏折,隨手拿過一塊西瓜,看了看,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目光重又回到案頭的折子上。

這是廣西巡撫衙門八百裏快馬送過來的折子,廣西瘟情嚴重,盜匪橫行,賑災與剿匪,刻不容緩。眾所周知,廣西山多林密,地薄人稀,加之民族眾多,曆來是皇家治理的難角。派充過去的幾任巡撫,無不去也匆匆歸也匆匆,走馬燈似的。頻頻換封疆,百姓煩,皇帝也煩。

這時一個身穿華服、步履穩健的老太監匆忙忙地走了進來,馬蹄袖交叉一擺,雙膝往案前一跪,低著頭,雙手把一張紙舉過頭頂道:“啟稟皇上,這就是傳遍京師的那首詩,奴才求內務府謄寫了一份,請皇上過目。”

老太監姓曹名進喜,是大內總管,也是道光帝身邊最得意的公公。禦前當值的小太監趕忙把紙接過來。

道光帝道:“下去吧。”

“嗻!”曹公公響亮地說了聲,便慢慢地退出門外。

道光帝再次拿起廣西的折子,看了許久才放下,接著又拿起筆,似乎要在這個折子上批點什麼。

“唉!”道光帝長歎了一口氣,又把筆放下,隨手拿起的則是小太監剛放在案頭的那張龍紋紙,輕輕吟起來:

男兒三十殊非小,今我過之詎是歡!

齷齪挈瓶嗟器小,甜歌鼓缶已春闌。

眼中雲物知何兆,鏡裏心情隻獨看。

飽食甘眠無用處,多慚名字侶鵷鸞。

——湘鄉曾國藩

道光帝把詩放回案頭,回手拿起一塊西瓜吃起來。

夜風漸大,花草已有些許摩擦之聲,眼望著一輪明月掛在當空,煞是涼爽。後書房裏的道光帝,這時已微仰靠著椅子休息了。趁這當兒,禦前當值的太監們趕忙把西瓜撤下去,又換上幾盤新鮮的水果。

“這個曾國藩哪……”道光帝的嘴裏忽然嘟囔了一句。

守候在旁邊的太監們全都嚇得一激靈。看看道光帝,他還是仍仰靠著,半睜著眼在沉思。太監們互相望了望,誰也沒敢言語。

衣著寒酸的七品官員

京城的早晨是最好的時光。空氣潮潮的濕濕的,猛吸一口,能讓人從頭涼到心底,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頭天夜裏有霧,空氣會更加清新,樹枝上、地麵上便滿是已聚攏成團團蛋蛋的沙塵粒子。這是京城極特別的一道景觀。鳥兒隨著和風躥上躥下,喳喳地叫,歡鬧得不行,仿佛這好光景是它們用嘴叫出來的。說也奇怪,等它們的叫聲停了,當空掛著的必是毒辣的日頭,一朵雲兒也沒有,賽過蒸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