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案子的兩種說法
原來這萬典史,名福,本是直隸藩台的一個差役。那藩台籍隸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個守備底子。靠著軍功,一直被上司保舉到二品頂戴,外放到直隸候補。先是署理按察使,後來布政使出缺,製軍又著他署理,現在已經兩年多了。那藩台本是旗人中最會玩的,已有十個太太在府裏,猶感不足,總還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煙花巷裏,每月都要往娼門裏開銷上千兩的銀子才痛快,否則就鬧毛病。在那如雲的娼妓裏麵,他對一個叫荷香的情有獨鍾,花在荷香身上的銀子也最多,後來又架不住荷香軟磨硬泡,拿出銀子為她贖了身,又不敢娶進門裏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認了幹女兒,又陪了些嫁妝,讓門子娶了去。後來又給那門子捐了個出身,瞧準機會一有出缺便掛了牌。
這些在直隸是人人知道的。製台①對這藩台是很有幾分意見的,認為藩台做這些是頂頂不顧及臉麵,幾次要拜折參他,無奈藩台聖恩正盛,又有大學士替他講話,也就丟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窺見製台的心思。不動聲色,暗中卻讓人拿了銀子進京,打那製台的壞主意。果然不久,一個禦史便參了製台一本,製台就隻好暫時離任赴京。總督大關防護理的差使於是就落到他的頭上。試想,萬典史這樣的靠山,典史太太這樣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說不呢!
掌櫃的最後講:“聽人說,保定府的大半個家,是萬典史當的!”
聽了掌櫃的一席話,又結合茶肆裏的傳言,曾國藩決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萬典史的了。轉念又想,萬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個同鄉吧。
用過早飯,曾國藩就同長順置辦了祭品,雇了人抬著,腳夫是認得路的,就直奔萬府而去。
萬府是保定比較堂皇的大宅院,四個萬字白燈籠高高地掛著,左右是兩尊石獅子,都張著口,怪模怪樣,門上掛著白幡,靈棚也紮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見過的幾位也在這裏,往來祭奠的人卻不很多。
曾國藩和長順一跨進大門,馬上便過來幾個丫環、管家胡亂地給他們磕頭。
曾國藩和長順到靈前,把祭品擺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禮,這時已有人去後堂稟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煙花柳巷,是不大懂這些禮節的。先夫去了兩日,她也不守靈,隻在後堂內室盤點家產。聽人通報說來了個和老爺操著一樣口音的人來祭奠老爺,就慌忙把賬簿放下,著人請到大堂見禮。典史太太心裏還納悶,老萬遭此橫禍,她光顧了清理財產,還沒顧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麼就來人了呢?莫不是來分家產的?煙花柳巷出來的人看錢較重,人情卻薄。
荷香由丫環陪著來到大堂,見兩個人正在坐著和兩個管家閑談,就急忙過來,唱個大諾①,眼睛硬揉出兩滴淚來,咧咧地哭。
曾國藩道:“請嫂嫂節哀。在下萬順,鄉間舉子,和萬福是本家兄弟。這次本是進京參加明年會試的,路過保定才知大哥在這裏做官。怎麼大哥年紀正輕,卻如何去了?可不痛殺人!”說著也落下淚來。
那荷香先是聽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撲通一跳,後來又聽到參加會試,這才一顆心落到肚子裏,暗想:“隻要不是來奪家產的就好!”於是滿臉堆下悅色來,偷眼又把曾國藩瞧上幾瞧,見那萬順雖生得不甚端莊,舉止卻比那萬福強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無數的念頭,就一口一個二叔地叫著,讓人擺飯,要招待本家弟弟。
飯畢,曾國藩和長順見萬府到處是衙門裏的人,料想萬太太不會留宿,就徑向那荷香搶先一步來辭行。
曾國藩對陪坐的管家道:“勞煩稟告嫂嫂一聲,大哥的事情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明天在下和小順子就進京了。”管家趕忙進去通告,一會出來道:“太太請爺到後堂講話。”
曾國藩急忙來到後堂,見萬太太正一個人坐著發呆。
曾國藩深施一禮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不知嫂嫂還有何事吩咐?”
萬太太回過神來,頓了頓道:“二叔知道什麼!別看衙門的人來來往往的,其實是催著發喪呢!你大哥這一死,倒壞了一筆大買賣呢!”
曾國藩馬上壓低聲音道:“有人賴嫂嫂的錢財不成?在下拚著這功名不要,也要為嫂嫂討回公道!”
一見曾國藩如此講話,荷香大受感動,她邊擦眼淚邊道:“你知道李純剛李大官人的案子嗎?”
曾國藩道:“在下一心想著進京博取功名,卻從來不曾留意你說的這件案子。”
荷香道:“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連那告狀的屠戶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口供啊!這是多大的功勞,二一添作五都有些虧呢,可你大哥一死,不僅二一添作五的話沒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隻給了為嫂一萬兩銀子!不是為嫂豁出臉去到公堂上鬧了一場,狗知府總算同意又加了一萬,要不虧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當嫂子的一見麵就跟你談這些,為嫂已經窩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國藩問:“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業,嫂嫂得了二萬兩還嫌虧?”
萬太太一下子瞪圓眼睛,憤憤道:“哼!為嫂別的事還真就不大理會,隻有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說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產業說出來嚇人!連地產帶房產,當鋪帶錢莊,有三百多萬呢!要不是這樣,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這筆財產算計到手,別說什麼知府、道台,就是巡撫、總督,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也夠花的了。”
曾國藩吃驚道:“要是照嫂嫂這麼說,大哥莫不是被那狗知府給害的吧?”
荷香搖搖頭:“這個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見大筆銀子就要到手,高興出來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興,連吃了五百多口還嫌不足,又連吃了三碗膏子水。還說,憑空裏又多了上百萬兩的銀子,別說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敗呢!你說,這不是硬掙著頭皮往死裏奔嗎?勸都勸不住!”
一句話,又說出荷香的淚來。管家這時進來稟告,說張捕頭請的和尚到了,請太太示下。
萬太太急道:“好個不知趣的狗才,奴家與二叔說幾句家裏話,你就一遍遍地催!該做什麼還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管家被訓得諾諾連聲,倒退出門去。
至此,曾國藩已確定,李純剛確是冤枉的。所謂三法司會審,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撫合謀,預先打通關節,把這案子弄成欽定的鐵案。欽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過來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嗎?不過,道光和乾隆的區別也恰恰在於道光是個敢於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則是個永遠正確的主兒。
曾國藩正要告辭,這時一個家奴慌慌張張跑進來,先望一望曾國藩,沒有講話,顯然有所顧忌。
荷香急忙說:“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幹什麼!”
家奴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話,王刑名剛才打發人來,說屠戶苟二麻子夜裏自家吊死在堂屋裏,是他老婆報的案。”
曾國藩的心撲通一跳,暗道:“這知府好精細,把這個關鍵的人物幹掉,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過來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個哪門子!快打發兩個人去客棧,把二叔的行李搬過來,哪有放著偌大的一處宅子閑著,讓自家二叔住在外麵的道理。”
家奴答應一聲是,正要動身,曾國藩趕緊起身:“不用嫂嫂費心了,小弟住在客棧裏倒也隨便。明兒我再來。不知大哥幾時起靈?”
荷香怏怏道:“就明兒吧,奴家也算對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國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順子回客棧,明兒一早再來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來,奴家還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國藩答應一聲曉得,就推門走了出來。到了客廳,見那長順正在打盹,就咳了一聲,又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才走出去。
院子裏,二十幾個和尚正圍坐靈前,一片的誦經聲,為那萬典史的亡靈超度。衙役已不見一個,隻有幾個管家模樣的人裏裏外外忙著。婆子、丫環都沒精打采地各處站著。
回到客棧,曾國藩先把情況給長順講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說上一說,長順卻笑道:“如果真像萬家太太說的那樣,這案子倒簡單了。卑職從管家的口中聽到的卻是另外的一番話。”
曾國藩一愣,急忙追問下文。長順則先讓店家沏了壺大葉茶端上來,又關上房門,這才講道:“大人,卑職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總兵是哪一位?”
曾國藩想也沒想便答:“不是安格安軍門嗎?是提督銜。”
長順先給曾國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滿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這位靠著祖上的軍功而做到總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鬧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卑職在京裏總能聽到這位安軍門的新聞,胡鬧啊!”
曾國藩又問:“這位軍門這樣胡鬧,提督怎麼不加以約束呢?”
長順歎了口氣道:“這位安大人名兒上是個總兵,可實際是直隸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爺呀!至於是哪位郡王爺,卑職就不講了。出京時卑職就想,能做出這等通天大案的人,別說一個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隸總督也要三思而後行啊!曾大人,卑職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軍功而走進皇宮大院的。卑職今天說句旗人不願聽的話,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這幫自家人的手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