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青橙跟皇帝說了爾綺之事,皇帝政事繁冗,並無多少心思在此事上頭,嗯了一聲,當是知道了。青橙做主下了恩旨,命內務府撥新人入翊坤宮,而爾綺過完八月,便可出宮了。爾綺領完旨意,渾身瑟瑟,一時又是歡喜,一時又舍不得。
隨青橙伺候的這十幾年,是她半輩子裏頭最風光、最舒坦的時節。
一直盼著離開,可真要離開了,倒覺留戀。
翊坤宮要擇選宮人,內務府總管太監王進保先稟明了嫻妃,嫻妃又呈與皇帝,等皇帝簽了白條,再一輪輪往下遞旨意,過了一日,王進保才從各宮挑揀手腳麻利的宮人,造了冊子,遞與青橙過目。
後宮唯翊坤宮最得恩寵,掌事太監還未傳話下去。次日便有各宮各殿的宮人聚在內務府大院,就想謀個好差事。另有人不露麵,背地裏偷偷送禮的不在少數。翊坤宮的宮人例數雖有劃定,但多兩個少兩個亦無人敢說什麼。內務府的太監收了禮,就往名冊裏多劃了數十人,由著讓青橙挑。挑選這一日,秋高氣爽,海安往翊坤門後的平地一瞧,烏壓壓的站得滿滿當當,把她嚇了一大跳。
青橙起得晚,梳了發髻穿好衣袍,吃了早膳,見海安掀簾進屋,問:"怎麼樣?"海安屈膝請了安,道:"好幾十號人呢,奴婢都不知從何挑起了。左不過剔了二三十個,還剩十個,請主子再從中擇三人出來。"青橙點點頭,道:"領他們去偏殿候著。"
海安應了是,翻身出門往下通傳。
李嬤嬤是禦膳房的切蔥嬤嬤,立在院子裏低眉垂眼不敢吭聲。旁側有選秀入宮,在繡房當差的宮女小柔兒。秋天風大,小柔兒雙手筒在袖子裏,抵了抵李嬤嬤肘子。問:"聽說隻選三個廚房做事的人,嬤嬤你在禦膳房當差,該會選上才是。"另一側有個從敬事房來的太監插嘴道:"那可說不定,想選在純主子跟前做事,頭臉齊整才重要呢。"
小柔兒瞧了瞧李嬤嬤,隻見滿臉溝壑,銀絲白了半頭,眼珠子發濁,確實也隻能做廚房裏切蔥的活計。李嬤嬤倒像沒聽見似的,依舊站著不說話,神色不驚不訝。正是說話間,廊下有宮人行來。揚聲道:"各位請隨我走。"
眾人答應了,整齊踏步跟在宮人身後入偏殿。
一進屋,小柔兒就拍著胸脯道:"可把我嚇壞了,李嬤嬤,剛才你們瞧見沒?"李嬤嬤眼珠子轉了轉,道:"別咋咋呼呼的,叫主子聽見,可不好。"小柔兒緩了口氣,打量周圍的人,竟無一人說話。她壓低了聲音道:"我剛才瞧見純主子站在窗子底下呢,選不選得上兩說,能被純主子待見一回,也是福氣。"
在偏廳候了小半時辰,方有人來理會。眾人以為是純妃來了,都欲行禮,卻被宮人喝住,道:"這位是海安姑姑。"小柔兒愣了愣,福身道:"海安姑姑好。"海安笑道:"純主子前頭有事,由我來擇選,你們且挨個說一說是哪年入的宮,先前在哪兒當差,叫什麼名字罷。"眾人不敢多言,畢恭畢敬道:"是。"
海安倒不看重容貌,爾綺的差事由芸黃頂著,選這三人也隻在廚房做事,在主子跟前露麵的機會少,隻要為人妥當忠心便可。挑好了人,海安領著去屋裏給青橙磕頭。小柔兒沒選上,李嬤嬤倒是選上了。從偏殿出來,小柔兒遠遠的偷覦了一眼主殿,門簾低垂,廊下站滿了黑衣太監,那鞋底兒都是高兩寸的,一看便知是皇帝在裏頭呢。
小柔兒愁眉苦眼,依舊回繡房當差。
東邊屋子靜靜的沒有聲響,皇帝躺在炕上閉目養神,青橙替他脫了鞋襪,又取了錦被掖好。出了廳,方命海安領著新擇的三位宮人往西邊耳房說話。李嬤嬤在禦膳房當差一輩子,卻從未進過主子殿宇,更未在主子跟前當過差。剛才還氣定神閑,眼下雙手已攢出了濕汗,又是興奮難忍又是緊張畏怯。
青橙待下人素來如沐春風,她溫和道:"等久了吧。"
眾人忙跪地請安,先前海安叮囑過,說萬歲爺在東屋裏補覺,能不發出聲響就不要發出聲響。所以她們說話都是細聲細氣,連呼吸也緩了兩拍。青橙道:"你們都是千挑萬選裏頭擇出的人才,又是海安看重的,想來都不錯。"稍稍一頓,又笑道:"廚房的活計,在外人看來,並不容易出頭得恩寵,但事實上卻是最緊要的。你們想啊,如果廚房做的東西不好吃,皇上定然就不愛往翊坤宮用膳了,來翊坤宮的日子也會變少。"
李嬤嬤以前接觸的人都是掌事宮女、主管太監,頂多也就是個貴人常在,被趾高氣揚的指使慣了,竟是頭一回撞見如此和善的主子。而且還是宮裏人人趨之若鶩的寵妃。她濁眼一暖,差點老淚眾橫。若不是顧著在主子跟前不可失禮,恐她要哭出聲了。
青橙叮囑了幾句,又讓海安每人賞了十串銅子回原來的辦差處收拾鋪蓋包裹。李嬤嬤回到禦膳房的下房,還沒進院子,昔日時常打罵她的掌事姑姑竟迎在最前頭,諂媚道:"你可真是走了幾輩子的福運咯!"平素的老姐妹們也紛紛上前道賀,連禦膳房的掌事太監都躬身垂腰的附和她,真叫一個爽利。
李嬤嬤挺了挺腰杆,蒼老的臉上容光煥發,取了那十串銅子分給同屋的宮人,得意洋洋道:"才第一天當值,純主子就打賞了錢,分給你們沾點福氣。"
樂得幾個老婆子將銅子洗幹淨了,收在貼身的夾襖裏,時不時拿出來炫耀一番,說是自己姐妹在純主子跟前得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