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1 / 3)

第二十六章 白梅含香

梁蕭一氣奔出老遠,坐在一塊石頭上,心想:“小啞巴分明嫉妒我,怕我學了劍法,打她個落花流水。呸,不陪我練劍,誰稀罕麼?”想到這兒,仰望前方路徑,曲折幽深,直通山頂,不由動念:“山頂上必然人煙稀少,我先上去練好劍法,再找小啞巴比劍,殺她個落花流水。”

想著展開輕身功夫,一路攀上,不到一個時辰,便已接近東峰。遙見一座八角小亭,擱在一塊岩石上方,亭角伸出懸崖,狀若飛鷹。亭旁一塊石碑,大書對弈亭三字,字旁有注:“宋太祖輸華山處”。

梁蕭少時聽父親說過,宋太祖趙匡胤沒做皇帝時,曾在此地遇上道士陳摶。陳摶未卜先知,心知這紅臉小子來日貴不可言,便拉他下棋,並以華山賭注,說好趙匡胤輸了,來日做了皇帝,就免去華山的賦稅。趙匡胤連輸三盤,結果輸了華山。

梁蕭想象當日趙匡胤輸了棋的倒黴樣,暗覺好笑。走入亭中,見有石桌一方,上刻縱橫棋盤,兩角各有棋子一盅,盤上也擺放黑白棋子,似為一局未完殘局。不由心想:“此地似有人來,棋子怎也不收拾幹淨?”他不通棋道,但見黑棋白子左右相圍,鬥得激烈,但激烈在何處,他卻說不上來。

忽覺背後有人注視,梁蕭心頭一凜,回頭喝道:“誰?”身後空曠,寥無人跡。不由心想:“疑心生暗鬼麼?嗯,上山徒耗時光,這裏地勢平坦,又沒人看,正好練劍。”取出寶劍縱躍刺擊,練起“乾劍道”來。練了一會兒,轉身之際,忽覺頸後微微濕熱,似有人獸呼吸,他汗毛陡豎,回手一撈,手掌過處,空空如也。

梁蕭略一沉思,掉過身子,背朝東方。這時午時未到,陽光自東向西照來,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梁蕭低頭細看,地上除了自家影子,還有一條人影,儒巾長衫,身形頎長。

梁蕭心頭劇震,厲叫:“誰?”那人見他看出端倪,笑道:“我乃罔兩。”“罔兩”一語出自《莊子·齊物》,指的是影子的影子。梁蕭不知這兩字的出處,脫口罵道:“什麼王娘?我還是李爹呢!”李你諧音,他惱恨那人戲弄,趁機占他便宜。

那人大覺氣惱,罵道:“小子不學無術,該打!”伸手一記,打中梁蕭屁股。梁蕭臀上如被火燒,暴跳如雷,看準人影方位,反手就是一劍。那人嗤嗤一笑,人隨劍走,始終不離梁蕭身後。

梁蕭左右開弓,劍刺手抓,好似狗兒咬尾巴,哪裏夠得著。驚怒之餘,翻滾後刺,淩空飛劈,諸般法子使過,屁也沒摸著一個,每每站定,又聽那人嗤嗤發笑。

梁蕭怒意漸去,懼意橫生:“這人身法邪乎,莫非不是人,是山裏的精魅?”想到這兒,脊梁上躥起一股寒意,幾乎想要拔腿逃走。可轉念一想,若連對手的麵目也沒看見,豈非太過無能。他眼珠一轉,忽地縱出數丈,站在對弈亭後的岩石邊緣,背對懸崖,心想:“瞧你這次站哪兒?”

忽聽那人笑道:“這招也不管用!”梁蕭大驚:“哎呀,他真是鬼麼?咦,別忙,我還沒退盡,後麵還有餘地?”他心知轉身觀看,那人定又轉到身後,也不轉身,反手佯刺一劍,吸引對方眼神,跟著後退一步。對方若是人類,勢必站立不住,翻到梁蕭前方,若不閃避,必被擠下懸崖。

哪知右足跨出,一腳踏空,梁蕭心叫不好,左足欲要穩住,不料石上生苔,滑溜異常,一時站立不住,向著崖下翻落,心中大叫:“哎呀,難道是跳崖的冤鬼找替身……”念頭還沒轉完,手腕被人一把扣住,整個人懸在半空。梁蕭驚魂未定,舉目一望,一個儒生衝他微笑。儒生年約四旬,須發蓬亂,五官十分清瘦,眸子湛然有神。他的左手攥著梁蕭,右手攀著上方的岩石,五指陷入蒼苔,好似生鐵澆鑄。

梁蕭瞧他是人類,心中稍安,想到戲弄之事,正想叫罵幾聲,下方一陣風起,山高風大,梁蕭恍如秋千晃蕩,心子也提到嗓子眼上。儒生哈哈一笑,手臂迎風一振,喝聲:“上去!”

梁蕭耳邊風響,騰雲駕霧般翻上崖頂,還沒落地,儒生後發先至,翻身飄落。梁蕭又氣惱,又是駭服:“這人是何方神聖?”

儒生打量他一眼,笑道:“渾小子,賭氣不是這樣賭的。落下去,隻怕摔得連罔兩……哈哈,連影子也沒有了。”梁蕭怒道:“你還有臉說,都怪你裝神弄鬼,我沒招惹你,你幹嗎來作弄人?”儒生笑道:“我在這兒下棋,誰叫你來擾我?”梁蕭啐道:“你一個人下個鬼棋?再說我上山時又沒見你。”儒生兩眼一翻,冷笑道:“我就愛一個人下棋,怎麼著啦?你上山時腳步太響,擾人清靜,害我忘了下一步的走法!我不作弄你,還有天理嗎?”

梁蕭不通棋道,聽他說得一本正經,一時竟被唬住,便道:“好,我不擾你下棋了,我上山頂。”儒生道:“那也不行。華山一條路,你待會兒下山,我正想到緊要處,豈不又被你打擾了?”梁蕭怒火陡起,但想終是自己不對,忍氣道:“那我下山好了。”儒生冷笑道:“好啊,你害我忘了棋路,就想溜回家?”梁蕭一怔,心道:“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這壞書生要我怎麼樣才甘心?”

儒生瞧出他的心思,笑道:“這樣好了,你乖乖呆在這裏,一動也不許動,待我想起棋路,才許離開。記住不能亂動,若有聲響,又會擾了我的思緒,害我從頭想起。”梁蕭怒道:“這叫什麼話?你十天想不起來,我豈不要等你十天;一輩子想不起,我豈不要等你一輩子!”

儒生笑道:“不錯!你不答應?”梁蕭氣道:“當然不答應。”儒生道:“那我隻有用強了。”作勢動手,梁蕭急退兩步,手捏劍訣,凝神以待,生怕被他逼著一動不動,站個三天三夜。

儒生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地一手叉腰,哈哈大笑,笑得滿嘴胡須顫個不停。梁蕭詫道:“你笑什麼?”儒生也不理他,前仰後合,隻是狂笑,一手按腰,一手指著梁蕭:“哈,真笨,哈哈,真笨,哈哈……”梁蕭怒道:“我怎麼笨了?”儒生笑道:“我胡說八道,你也信麼?天下哪有這種荒唐事,哈哈,笨蛋,哈哈,大笨蛋……”

梁蕭哭笑不得,搔頭想:“我也真笨,這些渾話一拆就穿,我卻當真了?哼,這壞書生從頭到尾都在作弄人?”儒生好似一輩子也沒笑過,狂笑了一會兒,忽然抓起石桌上的圍棋子,一邊大笑,一邊脫手扔出。隻聽嗤嗤聲不絕於耳,棋子打在壁上,嵌入一寸來深,梁蕭瞧得兩眼瞪圓,心中無比震驚。

儒生扔罷棋子,忽又暴怒起來了,狠狠瞪著梁蕭,厲聲道:“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你以為我願意一個人下棋麼……”他雙眼神光暴漲,森然若長槍大戟,似要將人刺穿。

梁蕭不禁倒退半步,握緊寶劍,胸口窒悶難言,竟似喘不過氣。儒生目光一黯,忽又柔和起來,終於歎了口氣,對梁蕭招手道:“小娃兒,你過來。”梁蕭心神稍定,“呸”了一聲,道:“你叫我小娃兒,你才多大。”儒生笑道:“你瞧我麵嫩?嘿,論年紀,我做你老子的老子也差不多。”梁蕭道:“你又想作弄人?”儒生素性懶散,也不解釋,微笑說:“你才練的劍法誰教你的?”梁蕭說:“了情道長!”儒生雙眉一揚,笑道:“了情?好個了情!”

梁蕭瞧他神色古怪,奇道:“你認得她?”儒生搖頭道:“不認得,你這路劍法我卻認識。”梁蕭一驚,又聽儒生道:“小家夥,你再從頭到尾使給我瞧瞧。”梁蕭說:“你想得美,我這歸藏劍是天下第一的劍法,怎麼能給你看到?哼,你鬼鬼祟祟,原來是想偷看我的劍法?幸虧我發現得早,幾乎就被你得逞了。”

儒生大皺眉頭,罵道:“臭小子胡吹大氣。”身形一晃,拔起兩丈有餘,足尖在山壁一撐,忽又拔起兩丈,信手折下一枝白梅,大袖振動,悠悠飄落在地。這份輕功一露,梁蕭目定口呆。

儒生笑道:“你說歸藏劍天下第一?哼,我用這枝梅花與你交手,你若能將枝上的花兒擊落一瓣,就算你贏!”時已深秋,可是山高風寒,梅花已然結出細小花蕾,花蕾吸透了露水,瑩潤潤十分光豔。

梁蕭受人小看,心頭作惱,大聲說:“好,你說的。”劍光一寒,電掣刺出。儒生手中白梅跟著拂出,劍梅交錯,蓓蕾被劍風激得簌簌發抖。儒生手腕忽轉,梅枝自梁蕭的手腕上拂過。花蕾雖說柔嫩,但經儒生的雄渾內勁透入,仍叫他脈門酸軟。

梁蕭反手急削,梅枝遠遠引開,忽又自左拂來,在他麵頰上留下一片露水。幸是花骨朵兒,若是寶劍,梁蕭的腦袋就此搬家。他心中驚亂,急忙揮劍護身。

進進退退拆了五十多招,梁蕭使盡全力,也沒擊落一朵蓓蕾,反被儒生趁時抵隙,屢屢戲弄。又鬥幾招,白梅忽地一斜,繞到梁蕭身後,在他後頸窩裏撓了一下。梁蕭又麻又癢,“咯”地笑出聲來。這一笑間,他心念電閃:“哎喲,方才這一劍,若我以‘秋高雲淡勢’向左虛應,以‘上窮碧落勢’揮劍北指,窮酸是萬萬轉不到我的身後;再以‘八麵轉鬥勢’防身,以‘萬古一羽勢’反擊,哪有不勝的道理?梁蕭你這蠢材,怎麼就想不到?”

他追憶前麵招數,明白了許多“乾劍道”的妙諦,興致一起,惱恨全消,心神盡被那枝千奇百幻的白梅花吸住。隻想如何虛招誘敵,如何實招進擊,如何奇正互生、虛實相應,又如何攻中帶守,防其偷襲。心手相應,生出許多奇特變化。

又鬥數招,儒生足不抬,手不動,倒退兩丈。梁蕭一劍落空,正待追擊,忽聽那人笑道:“什麼歸藏劍,狗屁不通。窮酸肚皮餓啦,吃飯去了!你不服,明天再來。”他將梅花一扔,趿著一雙破鞋,踢踏踢踏轉過山梁走了。

梁蕭正鬥在興頭上,對手說不打就不打,一拍屁股走人,他握著寶劍,惱羞成怒:“了情道長教的劍法很好,隻是我習練未精。哼,這人小看歸藏劍,我非用這路劍法打敗他不可。”他坐在亭中,將悟出的妙處回想了一遍,又比劃半晌,忽覺肚中咕咕作響,這才返回玄音觀用飯。

到了觀外,啞兒正在看書,見他回來,小嘴一扁。梁蕭心中氣惱,徑自入觀。阿雪下山買了菜蔬,整治了一桌素席,見梁蕭回來,甚是歡喜,擺好桌子,張羅開飯。了情不好奢華,眼見菜肴甚多,便說:“阿雪啊,弄這麼多,吃得完嗎?”梁蕭笑道:“不多不多,道長你看我吃。”

他跟儒生苦鬥半日,消耗極大,風卷殘雲,把飯菜掃去大半。阿雪見他吃得高興,心裏甜滋滋的,不時給他拈菜添飯。啞兒口不能言,心中卻暗罵梁蕭飯桶。

用過飯,已是傍晚,梁蕭走到懸崖邊,遙望山下稀落燈火,想起白天與儒生交手的情形,心潮起伏,抽劍又練起來。練了一會兒,忽聽了情笑道:“梁蕭啊,你一天就明白了這麼多。”梁蕭轉身笑道:“了情道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