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月照大江
梁蕭左手抓著釋天風,右手舞劍撥打箭枝,一時也騰不出手來拋擲木板。眼看難以支撐,花生將擂台木板扳斷一塊,運足“大金剛神力”,喝一聲:“去!”那木板貼著湖麵飛轉,瞬間落到梁蕭身後,梁蕭翻身縱上,花生第二塊木板又已擲來,這麼乍起乍落,花生擲到第十六塊木板時,梁蕭已攜釋天風返回台上。淩水月眼中喜現淚光,連聲道:“梁公子,生受你了。”扶起釋天風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氣痛難當,方要罵上兩句,眼淚卻已落了下來。
釋天風正覺丟了麵子,忽又見她流淚,不禁煩躁道:“老太婆,你哭什麼,不就挨了一箭麼?離腸子遠得很!”淩水月氣道:“死老頭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讓我多活幾年麼?”釋天風瞧她淚水漣漣,真情流露,隻得嘟囔幾句再無它言。
這一回未挫元軍威風,反倒折了一個絕頂高手。群豪正自氣餒,忽見元軍陣中駛出一條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將,頭戴鐵盔,身著便袍,高叫:“梁蕭,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兩個士卒搖櫓如飛,片刻已至湖心。
梁蕭眉頭微皺,了情道:“梁蕭,此事蹊蹺,隻怕內有陰謀,還是不去為妙。”九如道:“管他什麼陰謀陽謀。梁蕭,機會難得,此人送上門來,就抓他作質,迫使元人退兵。”梁蕭思索一陣,回頭道:“曉霜,我去去就來。”花曉霜點頭道:“小心一些。”兩人深深對視一眼,梁蕭轉身蕩起小船駛到湖心。兩船相靠,一個元兵拿鉤撓將船固在一起。
較之當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髥須卻濃密許多,顧盼間目光逼人。兩人對視片刻,土土哈手指船頭:“坐。”梁蕭頷首。兩人相對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馬奶酒,道:“請!”梁蕭接過,拔塞便喝。
兩人默不作聲,連盡四袋馬奶酒,土土哈忽將空皮囊擲入湖中,笑道:“梁蕭,你若要抓我做人質現在最好不過!”梁蕭搖頭道:“你先說來意。”土土哈歎了口氣道:“梁蕭,三狗兒、楊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貴榮華享用不盡,你隻管放心。”梁蕭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與叛王們交戰,被叛王大軍圍困,兵盡糧絕,自刎而死。”梁蕭眉頭一顫,半晌道:“他馬革裹屍也算了了夙願。”
兩人相對無言,土土哈抓過兩袋馬奶酒,拋給梁蕭一袋,兩人仰天飲盡。兩邊人馬聽不見二人說話,隻瞧他們不斷喝酒,心中都很疑惑。
頃刻間,二人又盡三袋烈酒,土土哈朗聲道:“敘舊已畢,且說正事。”梁蕭道:“請說。”土土哈道:“天機宮為江南義軍巢穴,鎮南王早已有心攻打,隻是一則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則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斷,非有數萬精兵無法攻破。”
梁蕭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歸?”土土哈道:“不錯,他如今是鎮南王的軍師。西北諸王已敗,窩闊台汗海都遣使稱臣。聖上此時命我南來,便是要協助鎮南王肅清南朝餘孽。”梁蕭冷然道:“閣下威震宇內,彪炳當世,當真可喜可賀。”土土哈聽出他話中譏嘲,苦笑道:“梁蕭,你別取笑。說到沙場對壘,我遠不及你。但此次經明先生籌謀,鎮南王與我有備而來,天機宮破在旦夕。抑且獅心龍牙說了,雲殊等人都在此間,是以今日一戰,勢所難免。”
梁蕭默然許久,忽而歎道:“土土哈,你的漢話流利了許多。”土土哈不防他說出這句,微微一怔,說道:“梁蕭,我並非說笑,早則今夜,遲則明天,天機宮必遭攻破。多年來,我為聖上東征西討,立下不少功勞,隻要你一句話,土土哈願以所有功勞富貴換取你的性命。”
梁蕭擺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這身本事大抵來自天機宮。人生天地間,飲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機宮有難,梁蕭自當拚死力戰,與之偕亡,豈有苟存獨活之理!”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如擲金石。
土土哈久久無語,半晌起身道:“好,梁蕭,你要拿我作質,隻管動手。”身後兩名士兵應聲一驚,嗆地拔出鋼刀,土土哈舉起手來,沉聲道:“不得動手。”二人一呆,鋼刀複又退入鞘中。
梁蕭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禮見我,我自當以兄弟之禮待你。”揮袖震斷鉤撓,朗聲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土土哈雄軀一震,虎目中淚光閃動,躬身抱手,澀聲道:“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二人均是果決之輩,話一說盡,各自撐船返回己陣。
梁蕭登上木台,釋天風頓足怒道:“梁蕭,你怎麼不把人抓回來?”眾人均是臉色疑惑。梁蕭搖頭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此事甚為抱歉。但我既然回來,自當與諸位同生共死守護天機宮!”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與韃子商量好了,回來做奸細,想把天機宮賣了……”話未說完,雲殊忽地厲聲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覺怔忡。雲殊兩眼望天,沉聲道:“文兒,你記住了。他雖是強仇大敵卻不是奸險小人,這等卑鄙之事,別人縱然會做,他卻做不出來。”他嘴裏這般說,卻自始至終沒瞧梁蕭一眼。
雲殊一言既出,旁人自無多話。靳文恨恨瞧了梁蕭一眼,悻悻退下。梁蕭也不料雲殊會出言為自己開脫,心中滿不是滋味。公羊羽點頭道:“不錯,大敵當前,別中了韃子的離間計。”梁蕭不覺苦笑,尋思道:“或許真是離間計也說不定,但他人無情,我決不能無義。況且土土哈說得不錯,今日一戰,勢所難免,抓他也沒甚用處。”
眾人靜靜觀望,不一時,隻聽戰鼓雷動,元軍戰船紛紛馳出峽口向棲月穀駛來,船頭士卒扯滿強弓硬弩,箭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花無媸忽道:“清淵,你率宮中弟子拆去這座木台,而後藏身石陣,守好入口,其他人隨我退入宮中。”花清淵應命,待得拆去木台,元軍已然逼近放箭,眾人隻得退入石陣。
在宮中守候片刻,眾人均有愁容,雲殊忽道:“師母,依照兵法,天機宮一旦穀口被戰船封鎖,後無退路,怕是一處死地。”花無媸搖頭道:“無妨,即便明歸居中引路,但我穀內尚有樞紐,韃子倘若入陣,我操縱樞紐,改變陣法走向,叫他們欲進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餓死在陣中。穀內存有二十年糧草,種有菜蔬,養了牲畜,咱們就和韃子比比耐性。”雲殊歎了口氣道:“但如師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裏,穀外元軍呼聲如雷,遙遙傳入穀內,眾人無人能夠合眼,全都靜靜聆聽。枯坐到次日淩晨,花清淵遣人來報,隻說元軍仍未入陣。花無媸眉間隱現焦慮,負著手踱來踱去。其餘人俱都沉默,就連釋天風也覺出氣氛有異,不好大聲叫嚷。
辰時左右,忽聽元軍發一聲喊,跟著一聲巨響好似晴天霹靂。眾人一躍而起,梁蕭、雲殊同聲叫道:“來了!”花無媸停下步子,麵若寒冰,身子發起抖來,公羊羽緩緩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間又是一聲巨響,不一時,連響三次,最後一聲格外震耳,似有什麼隨之倒塌。忽見葉釗一道煙奔入廳中,麵無人色,顫聲道:“不好了,韃子用火炮將‘天璿’輪擊毀了。”花無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滯,臉上失去血色。
雲殊騰地站起,斷然道:“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奮力出擊。”手臂一揮,喝道,“是好漢的都跟我來!”群豪哄然應諾,隨之奔出,諸大高手也緊隨其後。釋天風不顧傷痛也要跟上,好歹被淩水月勸住。
群豪出了石陣,隻見元軍將戰船排成一列,瞧見眾人出穀,亂箭射來。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齊聲大喝,奮力衝上。元軍發出硬弩火箭,勁急絕倫,鐵盾也是一擊而裂。一時間,群豪慘呼大起。梁蕭、雲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衝近戰船。九如師徒手持巨木,奮起神威,左右橫掃,所到之處,戰船無不粉碎。公羊羽師徒雙劍齊出,縱橫軍中,無人可當。梁蕭手持天罰劍,直透敵陣,奔到鐵鑄火炮前,掌心紫電乍閃,金鐵交鳴,一劍之威將鐵炮連著炮手齊齊斬斷。他毀了一炮,旋風般繞過箭雨躥上另一戰船,天罰劍蕩開人群,紫光迸出又毀一炮。
不一時,梁蕭將五門鐵炮盡數摧毀,隻聽身後慘呼大起,回頭一望,群豪死傷遍地,鮮血染紅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雲殊護著且戰且退,九如師徒仗著兵刃粗重將近岸處的戰船盡皆搗毀,但元軍戰船不斷從彩貝峽駛出,散成一圈,隔水發箭,勁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邊揮舞巨木,一邊高叫:“梁蕭,退了罷。”梁蕭暗歎一聲,縱身躍下戰船,順勢一劍劃落,劍鋒所及將戰船劈為兩段。繼而奮力殺出重圍,踏水上岸,護著傷者退入石陣。
回到宮中一點人數,居然死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帶傷。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傷勢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縱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氣不改。花曉霜與趙昺忙拿來傷藥給眾人裹傷救治。
釋天風呆得氣悶,遠遠瞧見公羊羽,不覺笑道:“老窮酸,你也挨箭了?妙極,妙極。”淩水月怒道:“老頭子,這時候你還說這些渾話。”釋天風怒道:“你還說我,若讓老子去了,保管殺得韃子屁滾尿流,老窮酸武功雖然不濟,有老子看著,也不至於傷得這麼厲害。”公羊羽聽得惱火,冷冷道:“姓釋的,你隻會說嘴,方才怎地沒見你的影子?哼,靈鼇島的高手都是縮烏龜殼的高手麼?”
這話好似火上澆油,釋天風跳將起來,高聲道:“他媽的,我想在這兒閑待麼?好啊,我挨箭兒,你也挨箭兒,咱倆扯了個直,誰也不占便宜。來來來,就此大戰三百回合,不迎戰的就是烏龜。”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淩水月見梁蕭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幫個忙。”梁蕭搖頭苦笑,仗劍隔在二人之間。釋天風道:“梁小子,你要幫哪個?”梁蕭道:“我誰也不幫,大敵當前,二位前輩何必爭這些閑氣。”
釋天風生平隻認輸贏,自忖眼下傷重敵不過梁蕭,怒哼一聲,氣呼呼地坐在一旁。公羊羽見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覺傷口疼痛,當下坐到一邊調息。
到了未時,元軍重新調來火炮,也不靠岸,隻是隔水轟擊天樞、天機輪。梁蕭連衝三次均被箭雨迫退。
申酉時分,巨響聲中,天樞輪終於頹倒。天機宮諸人遙遙望見不禁淚如雨下,花無媸也一失鎮定,放聲痛哭:“祖先四百年心血毀於一旦,我們這些不肖子孫還有何臉麵苟活世上?”眾人聽了,各各慘然。
沉默半晌,雲殊忽道:“天機三輪一破,‘兩儀幻塵陣’威力大減,元軍有明歸指引,入宮便已不難,而今之計當是如何突圍。”公羊羽冷笑道:“還有什麼計謀,元人守住峽口已成甕中捉鱉之勢。”
淩水月歎道:“隻要突圍,一切好辦,我兒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錢塘江口,咱們突圍以後乘船出海,韃子也沒奈何。”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許久終無定論。遠處炮聲震耳,元軍炮石依舊不斷轟擊天際輪,花無媸已止住哭泣,咬著嘴唇,臉色陰沉。
梁蕭始終一言不發,沉思許久,忽向花無媸一拱手道:“花前輩,若我猜得不錯,這宮中另有出路!”花無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淵的眉頭卻是一顫。眾人本已絕望,聞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無媸身上。
花無媸冷冷道:“天機宮四麵環山,哪有什麼出路?”梁蕭道:“天機宮曆代智者輩出,絕不會沒人想到今日局麵。這宮中一定留了退路。”花無媸木然不語。花清淵忽地上前一步,低聲道:“母親……”花無媸厲聲截斷他道:“清淵,你記得創宮先祖的訓誡麼?”花清淵微微一震,低頭道:“記得,書在人在,書亡人亡。”
花無媸神色稍緩,頷首道:“你記得就好。四百年來,我花家始終守護這億萬藏書不曾丟失一卷,今日事到臨頭,唯有拚死護書,絕不能半途而逃?”話說到此,眾人俱都明白。宮中確有出路,但花無媸明了死誌,寧可戰死也要守護宮中藏書。許多綠林豪傑不由心中動搖,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書,何必拉我們陪葬?”此言一出,有人出聲讚同,也有人怒聲嗬斥,大罵此人沒誌氣。那人卻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守著這些書卷也沒多大用處,還不如留下有用之身,與韃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稱是,斥罵聲漸漸稀落了。
花無媸冷哼一聲,陰陰說道:“韃子是你們引來的,就想這麼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掃過眾人,忽地停在梁蕭臉上,恨聲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滅亡,我天機宮也不會出世,引火燒身。”梁蕭一時語塞,心想:“我攻城破陣的確用了天機宮的本事,若不給世人一個交代,他們實在說不過去。”花無媸哼了一聲,目光一轉又落到雲殊身上,厲聲道:“還有你,若不是你一味與元人為敵,哪有今日之局?”雲殊低頭無語。
花無媸眼看天機宮亡在眉睫,心意大變,但覺天下人人可恨,忽地發出一聲尖笑,笑聲淒厲,令眾人心生寒意。花無媸一聲笑罷,咬著一口細白牙齒,恨聲道:“今日既然來了,誰也別想逃走,全都給我留在這裏。”此話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陣騷動,有人怒道:“花無媸,你這話算什麼?我們買的是雲大俠的麵子,又不是你天機宮的麵子。你憑什麼讓我們留下等死?”花無媸冷笑道:“那條秘道隻有老身知道,你們殺了我也休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