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國人最重視的節日, 從早到晚,都不能說不吉利的話, 不能做傷和氣的事,接下來的一年,才有可能順順利利。

蔣小城很小的時候,也和其他的孩子一樣,很期盼這個節日,他的期盼,不是因為漂亮的新衣新鞋, 也不是因為豐盛的佳肴美味。

而是因為平常陰晴不定的母親, 囿於千百年來的習俗, 在這一天, 也會換上溫和柔順的脾氣。

他們生活的小鎮,從鎮東走到鎮西,不過一個小時。稀零的人口, 靠著一所公立學校和一個火車

站維係在一起。

在麵館裏拚桌的兩個人,即使之前從未碰過麵, 聊上幾句, 向上數幾代,就有可能發現彼此是親戚的關係。

因此,在這裏, 誰家也藏不住秘密,提起蔣小城的母親, 大家更是熟悉——一個漂亮但苦命的女人。

在除夕這一天裏,蔣小城的母親會讓自己的漂亮發揮到極致,起個大早,擠出一大掌洗發液, 仔仔細細地揉出豐富的白色泡沫,讓每一根發絲充分浸潤在其中。

這時候,母親會抹一把臉,稍稍偏過頭,說:“小城,給媽媽倒水。”

家裏麵沒有花灑,蔣小城的作用就凸顯出來了——他會將熱水和涼水兌在盆裏,用指頭探探溫度,再一瓢瓢舀起,站到矮凳上,小心翼翼地澆在發根處。

吹風機嗚嗚直響,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披散下來,接著是擦雪花膏,描眉,塗口紅,換上最貴的衣服,鏡子裏的人,簡直堪比電影畫報裏的女主角。

隻是一年年過去,再精湛的化妝手法,也難掩病容。

舅舅家的除夕,相較之下更加熱鬧,蔣夏很小,七八歲的年紀,有著消耗不完的精力,一會兒吵著要玩雪仗,一會兒叫著要放鞭炮。

舅媽在廚房裏忙得腳不沾地,菜刀剁肉的聲音霹靂乓啷響個不停,她會抽空佯怒道:

“剛買的衣服,等會兒弄髒了,看我不收拾你?!”

“安靜一點兒!要不就去看電視!”

也會朝著屋外扯嗓門:

“小城!看著你妹妹!別叫她到處亂跑!”

到了晚上,吃完年夜飯,圍坐在沙發上看春晚時,蔣小城也會得到一個大紅包,裏麵塞的錢,和蔣夏一樣多。

其實舅媽除了嘴上不饒人,待蔣小城也算好,一個不富裕的人家,能夠平白無故地收養一個孩子,供給他吃穿上學,還要有什麼錯處可挑?

隻是寄人籬下的滋味太不好受,尤其是一家三口你言我笑,其樂融融,自己一個外人在旁邊看著,實在不知道把自己安放在何處好。

所以上了大學後,蔣小城就自己過除夕,可除夕本就是合家團圓的日子,一個人的除夕,就不能稱作是除夕了。

有什麼東西落在額頭上,又慢慢地向下移動,蔣小城覺得癢,濃密的睫毛輕顫幾下,睜開了眼睛。

鍾恪行早已穿戴整齊,清新的薄荷氣息近在咫尺,他說:“還不起床麼,湯圓已經煮好了。”

明明是催促的話,卻用極盡溫柔的語氣。

一夜的夢,都如雲霧般消散殆盡,沒有留下一絲痕跡,蔣小城發出慵懶的輕哼,下意識地環住身上人的脖頸。

鍾恪行把他從被窩裏抱出來,又拿起早就準備好的衣服,一邊說:“一會兒買菜,我們是去超市,還是去市場?”

蔣小城慢吞吞地套上衣袖,遲鈍地道:“去超市吧,早市估計已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