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我才發覺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教約翰學會這個時代的語言,多麼希望他一句都聽不懂,可惜他都聽懂了。
我蹲下來將地上的書本拾起來,而他隻是站著,第一次見他這麼木然,看著前方,不知他在看什麼。
巡城禦史聞訊趕過來,看到是我們在賣書,派人圍住賣台,阻止百姓們亂來。此時他已了解,向嘉懿行過禮之後,起身對百姓威嚴地喊道:“大膽刁民!太子殿下在此,還敢放肆!”
眾人被雷劈了一般,全部大驚失色地跪下來,不住地磕頭:“參見太子殿下!”這呼聲又是鋪天蓋地。他們伏在地上,虔誠而恐懼,像是在拜佛又像是在求鬼。
巡城禦史繼續宣告:“今日,太子與禦醫約翰大夫在此賣醫書,為百姓帶來治病強身的福音,可是你們這群愚昧的刁民卻在此鬧事,對太子不敬,可知這是怎樣的罪過?誅九族之罪!”
他們個個被嚇得臉色發白冷汗直冒,高喊饒命,罵得最凶的那幾個人臉都憋紅了,渾身顫抖著,恨不得馬上找個地縫鑽進去。
嘉懿向他使了個眼色,他點頭遵命,繼續說道:“但是!太子殿下寬宏仁慈愛民如子,且饒過你們這群刁民的愚知之罪!”
台下的百姓繼續磕頭,千恩萬謝。
看著眼前這些人,我才突然醒悟過來,我和約翰與他們是多麼得不同,一直以為學會他們的說話方式便能跟他們溝通了,遵守他們的規矩便能跟他們相處了,其實都不是,我們做不到,因為有的語言他們永遠不會懂,有些規矩,我們永遠不會接受。
嘉懿讓他們起來,讓巡城禦史將守衛扯了,向他們介紹了一下《萊斯特集》,勸他們買了看看,巡城禦史率先買下一本,百姓就開始興奮地掏錢賣書,經嘉懿一介紹,他們看書的眼神都不同了,那嘉懿太子說什麼了呢?其實什麼都沒多說。
先搶到書的幾個人,如獲至寶一般,笑容滿麵,仿佛被賜予了什麼至高無上的榮譽。
約翰突然開口:“No,Stop!不要碰我的書。”他的手裏不知何時有了一個火把,他搶過那些人手裏的書扔到書堆裏,踢了幾下書堆讓它更聚攏。
我下意識地將我手上的書收到衣袖裏,然後撲過去阻止他,但我和嘉懿都沒有他快,他迅速地將書堆的各處都點上火,用力地將火把扔在書堆上。
誰都知道這世上最易點燃的就是紙張,最易撲滅的就是希望。
那幾千本書霎時間就燃了,我瘋了似的伸手去火裏撈還沒燒到的書本,他一把摟過我,抱住我,低語:“Nobodyneedshim.”
這是我聽過的最失落的三個單詞,此時我也想我聽不懂,也不想懂得他說的為什麼不是‘it’而是‘him’。
以前我總是覺得他一個美國人落到這個中國古代封建王朝挺有趣的,卻沒想過也是挺殘忍的。他是個單純善良崇尚民主自由的人,他有最開放的思想,卻在這個充滿奴性尊卑分明愚昧保守的時代被迫承受信仰的顛覆。這裏沒人叫他Dr.John,他們叫他約翰大夫,而他常常會反應不過來“大夫”是什麼意思。
我想說:“ButIneedyou.”
可是我不能。
我隻能求他:“Don’tchangeyourmind.”
他說:“Yes.”
那時候,我尚不知,這是他給我的最大的承諾。
此後,他再沒提過《萊斯特集》,我也不忍提起,將那本我留下來的藏了起來。
他還治病嗎?還治。他還賭博嗎?搬空的長青宮裏被他悄悄放進了一張張賭桌。
那他改變了什麼呢?我真的不知道。
前方的戰役還在繼續,我的古越他還沒有回來。又是一個月。我的身體在約翰的治療下好了許多,可是看約翰的神情我就知道可能會治不好。
我經常去見皇後,但是她從不肯見我,也不肯見任何人。
皇上有意給嘉懿選太子妃,以宮宴為名召見了一大群名門千金,她們都知書達理,說話輕柔溫婉,無不是一等一的名媛佳人。
可是他缺席了。
皇上派人四處找他都沒找著,我注意到空置已久的長青宮膳房裏有響聲,就推門進去了,就見他在裏麵,太子服外圍著圍裙,臉上沾了些灰,看見我進去了用袖子擦了擦汗,傻嗬嗬地笑著:“皇姐,還是你厲害,這都能找到我。”
我問:“你在幹嘛呢?”
他指指灶上冒著水霧的蒸籠,還有旁邊亂成一攤的麵團什麼的:“這些天我在跟禦廚學做翡翠酥,恰巧今日空閑,就自己來做著試試。”
我想著宮宴的事,脫口而出:“皇上在那忙著給你選妃呢?你倒好有這個時間躲到這來做什麼糕點都不去看美女,你是不是傻啊?做什麼翡翠……”
話還沒說完我就反應過來了,懊惱地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翡翠酥,我怎麼能忘了?今天是子初的生辰啊,我怎麼能忘了?
我低下頭來,碎碎念:“你這水放多了,這糕點都軟成這樣了,太黏,不好吃,重做。你去把綠豆用溫水泡了……”他聽著我指揮,手忙腳亂地做著,麵粉撲得他滿臉都是,他還是那個在孔雀台上為她放煙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