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勒的八月,暑氣正盛。
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已經過去,但日頭仍然毒辣,石窟裏麵還不通風,簡直悶地像個蒸籠。天光照入石窟,籠住一尊交腳菩薩像,菩薩膝上蜷身躺著一個人,雖然他脫得隻剩輕薄中衣,還是被熱出了滿額細汗。而菩薩頷首低眉、意態慈善,彷佛正溫柔凝視在它懷中熟睡的人。
“畫畫的,吃飯啦!”
洞窟外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童音,一個小沙彌提著籃子走進石窟,他一看洞窟內情形,頓時臉色大變,他把手裏的竹籃一丟,衝上去大力搖晃菩薩膝上的家夥,怒道:“你給我起來!”
石像上的人被晃得實在沒法睡,隻好取下蓋在臉上的書冊,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看容貌他年紀應在十五、六歲,眉心有一點殷紅的小痣,日光照在少年臉上,自他眉目、鼻尖、唇珠、下頷間勾出一段細致金線。
“起起起……”少年撐著身子坐起來,揉著自己的肩膀吸氣,“嘶——桓能小師父,你這個手勁,死人都能被你搖活。”
桓能看這人都醒了,竟然還坐在菩薩懷裏,氣得鼓圓腮幫子:“混賬!這是你睡覺的地方嗎,你怎麼敢冒犯菩薩!”
少年彎下腰穿鞋,隨口哄他:“弟子有罪,菩薩慈悲大慈大悲,饒恕弟子一時糊塗,弟子下次一定換地方睡。”
桓能聽得出這混蛋不是誠心認錯,但對方連菩薩大慈大悲都搬出來了,自己總不能說菩薩不慈不悲吧?他雖然出家修佛,但到底年紀小,剛剛還是為了菩薩生氣,現在則是不高興自己被敷衍,他目光掃到地上散落的畫筆、顏料與粗瓷碟,腦中忽然靈光一閃。
“方丈請你過來修壁畫,你倒好,一天三頓吃寺裏的喝寺裏的,不好好畫畫,青天白日在這裏睡大覺,我要去告訴方丈,不給你送飯,扣你的工錢!”桓能氣勢洶洶地發難。
少年穿好鞋,得意地向身後一指:“小師父,我可畫完了。”
恒能一愣,抬目向周圍望去,發覺石壁跟往日相比大不一樣。
他在龍勒古寺中長大,這石窟壁畫以前的樣子看過千百回,金粉褪色、朱紫斑駁,不少地方輕輕一碰就會掉一層粉,雖然舊舊的也挺好看,但他還是會好奇,這些壁畫剛畫成的時候是哪一種漂亮。
現在他知道了,原來是這樣。
密陀僧的黃、青金石的藍、朱砂的紅、孔雀石的綠……這些顏色鮮亮得讓恒能眼花繚亂,北壁上的圖畫是彌勒經變,東邊門上是地藏王菩薩變相,南邊則繪滿了西方淨土變,他一抬頭再看穹頂,三世三千佛又端坐蓮花、後環背光,在雲霧中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
有那麼一瞬,桓能幾乎疑心,是不是隻要踩上金粉畫成的蓮花,他也能一步步走到佛國去。
小孩看了一陣,忽然問:“這就是西天?”
少年聽桓能這話問得可愛,不禁笑了一笑,道:“我也沒見過,不知道啊。”說著他肚子“咕”了一聲,覺出餓來,對桓能道:“小師父,現在我能吃飯了吧?”
桓能本就是來送飯的,他一抬手要遞竹籃,卻發現手裏空空如也!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齊猛然轉頭,看見洞窟口一個竹籃倒扣著,皮水囊、饅頭、杏子、陶碗、肉條七七八八散在四周,全沾了沙土。
少年轉回臉,默默盯著桓能,肚子又“咕咕”兩聲響。
半盞茶後,少年盤膝坐在地上,左手拿著一個撕了皮的饅頭啃,右手拿著剛剛睡覺時蓋在臉上的書研究。而桓能蹲在少年身邊,小媳婦一樣把杏子剝皮遞到少年手裏。
桓能本來心裏覺得這施主真麻煩,要是他,吃的掉在地上,撿起來拍拍灰就繼續吃,哪兒用專門剝個皮?但看麻煩精坐在那兒,就算白色中衣髒汙、臉上指腹也沾了顏料、一口口吃著從地上撿起來的食物,舉止間仍有一種從容優美的風度。
桓能莫名又覺得委屈了他。
成國人都是這樣?
這個畫匠是從成國來的。四個月前,這人孤身來叩龍勒古寺的山門,說自己名叫趙遠,是來後陳探親的成國人,沒想到好不容易走到龍勒城,親戚卻搬走了,盤纏也被賊人偷光,他聽說寺裏在找畫匠修後山洞窟的壁畫,就來應聘想賺回家的路費,方丈找了紙筆讓他畫一張羅漢像,他才畫到一半就被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