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德嘉啞了。麗娜接著說:“我白天上班,還要做飯洗衣,提出想雇個保姆,你說,可不能貪圖安逸呀,這是剝削階級的行為和思想;我的同事、左鄰右舍來到這裏幫著幹點啥,你就說,他們是在聯絡感情,有事要相求,讓我辭掉;家裏一來官場上的人,其實,我和小林本來就要回避,你就先開口,快都到一邊去,別參政。德嘉,你知道嗎?”她睜眼時,淚水湧出了眼角,深深地歎氣說,“外人看著,我這個市長的太太多麼享福,多麼有身價,實質上他們哪裏知道,我活得多麼累,多麼拘束,多麼小心,我總算快挨到頭了——”說著閉上眼睛,淚水漣漣起來,嘴抽搐著。
“麗娜,麗娜——”計德嘉的心比挨重錘敲擊還難受,眼淚也掉了下來,“別說了,別說了,等你好了,我一定彌補,統統彌補欠下你的感情債。”
“德嘉呀,來不及了,我也不需要了。但是,有一點,如果真的世上所有大官的老婆都這麼當,我能轉世再做女人時,說什麼也不嫁大官了。”說到這裏,她反倒沒有眼淚了。
計德嘉有點兒吃不住勁了,他這才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感情世界這麼豐富,這麼剛強。他極力尋求解脫尷尬的話題:“麗娜,我也不是不講感情呀!你數數吧,咱們家屬你那一邊,我這一邊,有多少當官的?”
“要不說這,我還不生氣,”麗娜振振有詞,仿佛不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似的,“我最清楚,這些親屬,當官的,幾乎沒有一個是你出主意、主動說話辦的。加上不當官的,有多少踏過咱家的家門?有多少來看看我的?”
“就是沒說話,也是借了我的影響,”計德嘉似乎覺得很委屈,“沒有我,也沒有他們的今天。”
麗娜說:“那倒是,可是他們並不感謝你呀,背後還罵你——”
計德嘉渾身各部位同時發生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鼻子發酸,心裏發皺,眼眶濕了,嗓眼憋塞——比羅冬青就職演說的刺激,比起用李迎春的挑戰,比決定挪用蓋辦公樓先斬後奏的無視——種種種種,也沒有麗娜一席話在他心裏引起這般轟隆隆的震撼。在這個骨瘦如柴、目光幹澀無神、不久於人世的女人麵前,計德嘉一下子覺得矮小了不少。不知為什麼,腦海裏現出了也不知在哪部什麼外國愛情片子裏看到的那個鏡頭,愛神把一個負心於愛情的男子緊緊地釘在十字架上。
在犀利的語言麵前,在事實麵前,計德嘉無地自容,雙手緊握著麗娜的手說:“麗娜,我曾有個想法,我繁忙工作這幾年,妻子為我獻身,等退休了,無官一身輕了,我就給你當一名小卒,買菜、做飯,你說咋的就咋的——看來,太理想主義了,太不理解女人的感情了——麗娜,你諒解我吧,你會好的,欠你的感情債,我會加倍償還——”
“德嘉,我理解你,隻要我設身處地為你想想時,我就理解你了。”麗娜說,“這話,我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和你說的,不說出來的話,我心裏像有塊病,憋了多少年了。”她喘口氣,讓計德嘉擦完額上一片細碎的汗珠說,“我剛才的話你沒回答,我是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了,此時想什麼呢?在我心裏什麼最留戀呢?我知道,小林掙了不少錢,我不留戀這些,財物是有價之寶,丟了、失去了可以再賺回來,惟有感情這無影的東西,一旦失去,很難得到,得到也是有缺不圓,財物呢,丟時多大,得回多少還是多大——”
計德嘉突然覺得,現在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妻子,了解她的為人,了解了她的品格和風範。他懺悔了。妻子的真情沒有換來自己的真情,官氣吞噬了夫妻真情,妻子的話能打動自己,世間大概惟有這感情是最珍貴、最讓人留戀的。以前真不理解,一個人要訣別人世時,果真大多數是想誰,想看看誰,這都是在呼喚。很少有人臨終時要求,我看看家裏的存折,我看看什麼地方還有一幢房子。啊,珍貴的感情!
計德嘉醒悟了,官場上多少手握手,多少杯碰杯,有多少是真情呢?好像假的太多,親眼見到過多少,那些離退的市長、書記大概會有更真切的體會。在位時,那些獻忠心的,那些圍前擁後的笑臉,有多少是從心裏流露出來的呢?是不是都是從臉皮底下擠出來的呢?是啊,現在我是市長,一旦被羅冬青擠掉,或到退休下崗,我到哪裏去尋找真正的感情呢?第一去處當然應該是妻子兒女。
“麗娜——”計德嘉第一次失聲落淚,“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的真情啊——”
伴著他的哭泣,門開了。秀娜剛洗完澡,披肩發油光閃亮,兩頰紅撲撲的,如出水的芙蓉,如細雨剛過的一朵盛開的牡丹,亭亭玉立地在門口一站,隨即便彎腰脫鞋。
計德嘉回頭瞧了一眼,便轉身擦幹了眼淚。他拿定主意,不管秀娜怎麼動情,今晚自己也要與麗娜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