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冠笄(1 / 3)

“阿剌吉八,宋王碩德八剌從弟也。天曆元年,圖貼睦爾破上都,虜之,見其幼弱,棄於草原。嗷嗷待殍,幸遇宋王,遂歸埃瑞波斯。性執拗,褪辮線襖而挽髻,習漢兒文而忘達達語,偏自傲乃孛兒帖赤那之後。至順七年,宋王欲禪,阿剌吉八作色曰:‘吾蒙古也,安能叛祖而屈身祀乃蠻、羅斯!’決然拒之。遂手足不睦,領愛馬怯薛、壘作,棄兄赴元,嘯聚綠林。蓋乃蠻,首代宋公怯的不花也;羅斯,二代宋公闊裏吉思斡惕赤斤也:皆非孛端察兒裔。十一年,妥懽貼睦爾徙圖貼睦爾次子——廢太子燕帖古思——於高麗,親信月闊察兒率眾雲都赤送之。將至沈陽,天高帝遠,月闊察兒希旨,尋機欲殺之,偏遇津渡,阿剌吉八領數船以待,誤為艄子,又見對岸林密、甚僻靜,故召之,分船登,謀渡而弑。實則,水賊也。見眾奢麗,頓起意,渡至河心,掠殺之,雲都赤盡死,月闊察兒墜河,燕帖古思為阿剌吉八所獲。是夜,知其身世,悲憤曰:‘父債子還,蒼天有眼!!!’遂剝衣雞奸之。畢,悔痛,千裏護送赴東安州,途中甚關照。燕帖古思漸不懼而親近之。至,卜答失裏既死多日,孤哀子無所依;妥懽貼睦爾又得月闊察兒密報,知燕帖古思失蹤,駭懼,舉國暗訪;故攜歸埃瑞波斯。西去路遙,日久生情。抵,當年八月十二,乃圖貼睦爾忌日,燕帖古思燒飯祭父,觸厄洛斯大忌,愛馬欲反。阿剌吉八無奈,更襆頭盤領,謁雅典,表乞允圖貼睦爾入宋公宗祠配享。上懟達達違法鎖,施夾鞭刑罰之。阿剌吉八拜領,麵不改容,摘冠脫履、解鞓褪衣,科頭、袒肉、跣足,坦然赴刑,血肉橫飛,白骨隱現!上感之,又憫燕帖古思至孝,準奏。傷愈,阿剌吉八易氏受禪,為四代宋公,背前言,尊怯的不花為祖、闊裏吉思為伯,生父也孫鐵木兒等血親盡棄;十六年,聘燕帖古思為宋公殿,遂成寶兒赤、孛兒隻斤聯姻例。”

鐵木真—拖雷—忽必烈—真金—甘麻剌—也孫鐵木兒—阿剌吉八;鐵木真—拖雷—忽必烈—真金—答剌麻八剌—海山—圖貼睦爾—燕帖古思:自第四代宋公起厄洛斯島寶兒赤、孛兒隻斤世世代代的聯姻,源頭,竟是一場叔侄亂倫……

蛇尾,橫拖微揚,剛如鞭鐧;龍身,展翼探爪,一擊斃命;雞頭,雙目如炬,咄咄逼人:一針針,精心刺繪,一點點,輪廓漸晰,雞蛇——凝眸即死的魔物,攜幽冥不可抗拒的召喚力,俯衝著幾乎破皮而出,卻又驕傲地,永遠銘刻在白皙的脊背上……

文身——□□魏武王時代就存在的尼克斯風俗:年十五,文背成童;嫁贅的異鄉人,婚禮前,同樣必須圖刺。由於花紋全彩且滿布整個背脊,往往要數天乃至近半個月才能完成,尼克斯又偏偏隻進行微麻甚至不采取任何措施止痛,每天成百上千針下來,意誌再堅定的,也都半死不活地癱榻上□□不已,而此時的文筆匠,往往故意揚揚針,笑容可掬地嘲弄道:“怎麼這麼快就垮了?還沒完,痛的,在後頭呢!”

升豁兒不記得究竟在榻上躺了多久,更不知道究竟還得在文身室裏呆多久,無休無止的針刺,無休無止的痛,令整塊整塊的時間於不經意間悄然流逝。這是未經馴化的時間,無須細分為月日,也無須將晝夜細分為時辰,因為除了忍痛,什麼事都做不了!但思想,並未因劇痛止息,相反,紛至遝來,祖先的事,兒時的事,許多原先早已忘卻的事,清晰得仿佛發生在昨天,痛禁錮了肉體,殘存的全部氣力與知覺,盡數消耗在忍受上,卻給思想插上雙翼,帶著難以名狀的活力,翱翔於從未有過、無邊廣闊、無比自由的浩瀚長空……

“臣阿剌吉八言:

“臣兄大元文宗聖明元孝皇帝,武宗皇帝次子,明宗皇帝之弟也。大德十一年,武宗入繼大統;至大四年,武宗崩,傳位於弟仁宗;延佑七年,仁宗崩,臣兄碩德八剌以嫡長踐極。時奸相鐵木迭兒假照獻元聖皇後之命弄權,懷私固寵,構釁骨肉,文宗避嫌而自謫於海南。至治三年六月,臣兄碩德八剌嚐謂丞相拜住曰:‘朕兄弟實相友愛,曩以小人譖訴,俾居遠方,當亟召還,明正小人離間之罪。’遂召之。然未幾,顯考惑於憸慝,圖謀寶位,陰通鐵失、也先帖木兒等為逆,作亂南坡,殺丞相拜住,逐臣兄碩德八剌,終致乘輿播越,國失正統。顯考篡盜五載,災異數見,天懟人怒。薨歿,奸佞倒剌沙、烏伯都剌等,專權自用,結黨害政,人皆不平。幸武宗皇帝有聖子二人,孝友仁文,高名遠播,天下歸心。時臣稚幼,為倒剌沙所惑,篡叛改元,自號偽主,遣兵分道犯大都。因明宗遼隔朔漠,而神器不可以久虛,天下不可以無主,兵火亟至,民庶遑遑,誠懇迫切,故文宗臨危受命,暫總機務,興天兵禦而討於上都。天軍至,所向披靡,已而,圍上都,倒剌沙等奉寶出降。恤臣年少無知,特逐而不咎。天曆二年,文宗遵諾禪予明宗;未幾,明宗暴崩,文宗複即皇帝位。

“憶臣兄文宗皇帝,在位五載,躬服袞冕,虔祀郊廟,崇賢聖之典,革達達腥膻本俗;開奎章閣致儒臣,考文章,論治道,敕編《經世大典》數百卷,禮樂兵農,宏綱巨目,燦然開一代文明之治;又慎於用刑,天曆初抗命諸王大臣,臨事故多誅殺,其他竄黜者,事後多蒙召還,或仍錄用;至於嚴懲贓吏,尊信老成,節諸王駙馬朝會芻粟賞賜之財,汰宿衛鷹坊饔人僧徒冗食之數:諸所設施,真一代恭儉守文之令主也!奈何天不假年,盛壯夭逝,累孤兒寡母無所依。偏大元今天子本趙氏,假孝道之名,行亡宋報複之實:撤文宗廟主、徙卜答失裏太皇太後、放燕帖古思,致母子死別,血祀斬絕,實慘無人道之惡逆也!!!

“昔臣兄碩德八剌與故遜國塞奧多羅斯凱瑞斯擊掌為誓,既襲宋公,自當束發易服,換姓改宗,尊怯的不花為大父、闊裏吉思斡惕赤斤為伯,仁宗等一幹孛兒隻斤氏血親盡拋卻。今臣兄碩德八剌孱質欲禪,臣雖鄙陋,亦知丈夫生天地間,必言而有信,‘債本法鎖’,弟繼兄位,即接法鎖,自當遵兄諾,故臣非也孫鐵木兒子,乃乃蠻怯的不花之孫、闊裏吉思之侄也。八的麻亦兒間卜、小薛、允丹藏卜皆早隕,此天懲顯考無子而絕嗣,臣雖不忍,亦無可奈何!然燕帖古思非寶兒赤氏,燒飯祭父,孝道使然,明公仁德之君,理當體恤。況古來施仁政於天下者,皆不絕人之祀,念阿剌忒納答剌、太平訥盡夭殤無後,若不容燕帖古思祭祀,即絕文宗烝嚐,一代明主,淒慘若是,孰可忍耶?!臣素聞明公以孝治國,故特請準文宗入宋公宗祠配食,一彰明公大德,二慰令主泉下英魂,三矜稚兒孝悌之心,此三利而無一害之事,睿聖之主,不為何待哉?

“謹拜表以聞,若允,臣不勝感激涕零。”

“曾祖古納答剌適第五代宋公帖木兒不花;祖拜住適七代伯顏察兒;父察罕適八代伯顏不花;現在,輪到我了……可憑一份奏表、一段族譜上幹巴巴的記載——當年那場□□唯一留下的東西,誰,誰能說得清,阿剌吉八聘燕帖古思,究竟出於悔,出於憐,還是出於情?畢竟,至順十一年二人相遇時,阿剌吉八已及冠,燕帖古思卻隻有十二歲,就算阿剌吉八有嬖童之癖,燕帖古思對性事尚懵懵懂懂時即遭□□,又怎會對□□自己的惡人‘日久生情’???‘十二歲的男孩惹人喜愛;十三歲變得更美;十四歲愛之花芬芳馥鬱;十五歲又增添不少魅力;十六歲盡善盡美;十七歲徹底分手’:阿剌吉八後來的所做作為,為何不能當作僅僅比古希臘人高尚一丁點的始亂終不棄?!好歹,他是宋公,是在乎名聲、多少有些責任心的貴人……一丁點,就因為高尚了那麼一丁點,百年前的叔侄亂倫,一場極可能隻有□□和職責、根本不見絲毫情愛的叔侄亂倫,竟注定了後世子孫因為姓氏,降生即結合!荒謬!!!”

“初八,是阿兒思闌生日,年十五,可冠;你倆的事兒,順便一塊兒辦了吧。”盤膝罽茵,兩次啜茶間,伯顏不花聲調平靜地宣告,沒有一絲語氣加重更不見半分命令,仿佛一切都自然得上窮碧落下黃泉、決不可能有異議。

“這麼快!!!”心頭猛一驚,升豁兒一個寒戰,下意識後退幾步,與伯顏不花拉開距離,踟躕著,低頭囁嚅道:“額赤格,我……”

微微,正急手輕調的茶筅似乎驀一個停頓,但旋即回環擊拂如初,伯顏不花頭也不抬,始終語調平靜又理所當然到了毋庸質疑,“怎麼,不想剃婆焦?三搭頭,看慣了也就那麼回事兒,遲早都這樣,何必往後推。”

“青梅竹馬綰角兒夫妻,必定情深意重?為何,朝夕相處整整十五年,搜腸刮肚,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究竟同阿兒思闌一塊兒幹過什麼!或許,處慣了,人也就成了家什,不在時,隻要沒事,壓根兒不會注意,更不會擔心地詢問:‘咦,怎麼今兒一整天都沒見著阿兒思闌?’需要時,喊一聲‘阿哈’,卻喚不起絲毫感情,甚至比稱呼‘筷子’‘茶碗’更加稀鬆平常;成婚與否,唯一的區別,不過是我依俗剃婆焦、穿胡服罷了。隨後,將來某一天,阿兒思闌襲位,成為燚戶之首,接手全埃瑞波斯火器的製作賈售,與曆代祖先一樣,黃昏歸、黎明去,一生大半時間都消耗在工場裏;我,同樣與曆代祖先一樣,留在世襲莊田中,管理驅口、佃戶、農林牧漁,監督紡績織絍、耕稼畜牧,催繳租子,應付稅使,同上門收購的商人討價還價;入夜,團聚,麵對麵幹坐著,除了生意經,無話可談,愛甚至感情,徹底讓位於所謂微妙而神聖的‘共同利益’!就這樣,一日日,一年年,除了季候與年歲,不會有絲毫變化,直到熬出頭,躺人形棺裏被抬出去……而我的兒子,他的兒子,還得,繼續!慣例,額赤格,因為一個慣例,僅僅因為一個所謂的慣例,你就命令我和阿兒思闌這樣過一輩子,安分守己、平淡無味、沒有愛沒有任何感情地綁一塊兒過一輩子!!!”

“痛!”

密密匝匝猛一陣針刺——文筆匠開始上色,□□著,思緒,愈來愈紛亂、紛亂而激越的思緒,猝然截斷,“算了,別想了,既然已經跑出來,何必再想阿兒思闌,康斯坦丁……還是,還是想想康斯坦丁吧……”

想想康斯坦丁!

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康斯坦丁,封臣與封臣間,相互走動實在最平常不過,可一直以來,看著他來來去去,從未放在心上。後來,秦公伊納克裏斯摩洛斯遇難死在海上,康斯坦丁襲位繼承了父親的一切,忙碌起來,沒事便不來了,心裏雖空落落了好一陣子,但尚不至於傷心得以為生活從此一片灰暗,該怎麼過依舊怎麼過。直到伯顏不花宣布十一月初八冠婚一塊兒辦,沒過幾天,康斯坦丁出海歸來,聽到消息,特地登門請求伯顏不花“叔代父職”順便也為自個兒主持冠禮。從那天起,升豁兒愛上了他,事情就是如此簡單到了不可思議。

當時,升豁兒百無聊賴地坐在回廊裏,凝望瀟瀟霏霏,細雨無盡,庭院,莊田,整個愛馬,海綿般吸足水,地窖至閣樓,全都濕漉漉、水漬闌幹。按理,巴爾幹暖冬的雨,瀝瀝颯颯,純淨清澈,裏裏外外細細潤一番,不過洗盡汙濁,還世界纖塵不沾,決無“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的悲切。然而,“冬天了,珀爾塞福涅去夫家嘍。”眼見實在勸不動小主人回屋,家奴含笑打趣道。“是啊,冬天了……”無端端,一陣惆悵,潔淨的雨,似乎瞬間化作悲河庫奇托斯無休無止的淚浪,心,亦似乎如浸透水的厄洛斯——庫奇托斯的水,遽爾即無邊陰暗、無比濕冷,“冬天了,冥後,終究,回了冥府,誰也逃不過……”

“嗨,升豁兒!”

就在這時候,“橐橐橐”一陣風,陡然掐斷了被宿命論弄得漸次悲涼的聯翩浮想,乍抬頭,康斯坦丁已大笑著闖了進來。他頭戴箬笠,身披蓑衣,腳趿泥屐,裏頭又是風帽、披襖子,包裹可算嚴實,身畔跟從瓦西裏還打著傘,可渾身上下依舊滴滴答答四麵淌水,看上去相當狼狽,也頗惹人莞爾。

“掉溝裏了?”哂笑著站起身,不經意間,心頭的不快似乎減輕許多。

“哪能呢,坐車來的,不過進門後走急了些,想早點見著老朋友!”輕快地邁上台階,一層層褪去箬笠、蓑衣、泥屐、風帽、披襖子,康斯坦丁……

至今,升豁兒還記得他衣著的每一個細節——猶如不記得也從未留意過阿兒思闌的服飾:內著淡黃曲領,外罩紅地人獸樹紋褶,下穿絳紫繡袴,腰係黃絹帶,足蹬烏皮履。袴,絳紫地上,淡黃、湖藍、紅、粉綠等各色彩線滿繡聯珠、七瓣花作四方連續菱形格骨架,內填四葉八蕾花卉,針腳細密,色澤斑斕。褶,兩袖接縫黃地縱向紅窄條帶紋褾,條帶內填織成排的變形羊首紋;左下襟接縫花樹紋補襟:紅地,綠、深黃、淺黃、黃綠等雜色織渦卷狀藤蔓為骨架,填飾千姿百態、逐層暈色的花樹;主料紋樣更是異常複雜,黃色顯花六組一循環,以或枝繁葉茂或果實累累的石榴樹為軸,人或獸兩兩相對,獸一牛一羊,人皆男子,裸身,卷發,高鼻,大眼,肌肉隆起,健壯有力:第一組,二人側身相對,扭頭後仰,一手持矛刺殺,一手握圓盾抵擋;第二組,二人正麵相對,身前傾,一手空掌向前伸,另一手持矛於頭側朝下紮刺;第三組,二牛負鞍韉,相背而立,昂首後望,雙角上彎呈半環,前蹄騰空,後蹄踏地作跳躍狀,尾上翹;第四組,二人側身相對,身略後仰,克拉米斯稍垂於身體一側,一手持盾高舉至腦後,一手平舉短劍似退若攻;第五組,二人同樣側身相對,身後傾,克拉米斯飄然身側,內上臂略抬起、手向下自然彎曲,另一手持矛上舉後朝下作紮刺狀;第六組,對羊姿態同牛,角向後,通身毛鬈。

理理粗看可笑、細品卻別有一般風味的滿頭細辮,康斯坦丁依達達風俗使勁擁抱了升豁兒,快活地說:“嘿,真沒想到,才多久沒見,你已經長大了!”

“怦怦!”

無緣無故,心,驀一陣狂跳,適才的陰霾煙消雲散,洪亮悅耳的聲音,隱約撲鼻的海腥味,漢晉雜糅波斯乃至古希臘的絢爛服飾,遽然間仿佛開啟了一扇從未見過的大門,展示了一個從未想到過的新世界,大門內,新世界中,不僅有愛,更有自由,比海,比天,甚至比心靈,更為廣袤無垠的自由!

於是,那一刻,那一瞬間,還以更緊更用力的擁抱同時,升豁兒愛上了康斯坦丁摩洛斯,毫無理由但不可抗拒地愛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