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暑假正在走向盡頭,校園裏依舊清冷如水,稀稀拉拉的行人就是遊動的魚。新生就要報到了。報到之後就是軍訓。胡藻英罵:“丫cāo!”四年前,胡藻英被軍訓,武jǐng的一個小班長讓男生在烈rì下奔跑,他帶著女生在樹林裏cāo練仰臥起坐,胡藻英罵:“丫cāo!”這罵很簡潔,就跟魚兒在水裏吐泡泡似的。“丫cāo”長年累月掛在胡藻英嘴上。小學“丫cāo”,中學“丫cāo”,現在的大學也是“丫cāo”,胡藻英要“丫cāo”全世界。畢業生的派遣證揣在胡藻英的口袋裏,嚴格地說,胡藻英再在學生宿舍裏落腳,就屬於非法入侵。但胡藻英沒錢租房子。胡藻英把住了四年的學生宿舍當免費公寓了。口袋裏的派遣證把胡藻英拋回他的小縣城。農村的學校培養了許多以脫離農村為目的的大學生,他們對於農村的感情僅僅在於,逢年過節回家看看。胡藻英想留在省城,找一個跟國家粘一塊兒的單位。但胡藻英沒有特殊的人事關係和省城的戶口。胡藻英學的是中文,他的特長隻有文學創作。胡藻英興致勃勃地把刊有他新發表小說的兩本雜誌展覽一番,單位們輕輕地推開。單位們不需要文學。在胡藻英的自我感覺裏,沉甸甸地累贅著卑微。胡藻英想擺脫這卑微,就愈加看重文學。胡藻英呢喃不清地自語說:“丫cāo,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胡藻英必須離開“免費公寓”了,學生處下了逐客令,明天。明天該是個煙雨朦朧的rì子,因為今天晚上灰蒙蒙一片。胡藻英覺得他應該破壞些什麼,以表現他個人價值的存在。胡藻英拿起一隻印有學校名字的搪瓷碗,像玩飛碟似地砸向窗玻璃,“砰”地一聲脆響,許多水晶在他眼前迸shè,轉瞬即逝。太輕而易舉了,胡藻英不甘心:“丫cāo!”他試了試椅子。椅子已被學生坐成搖椅。胡藻英像玩拉力器,“喀嚓”一聲,椅子成了劈柴。胡藻英感覺到自身的力量,動起雙人床的主意。雙人床堅如磐石,胡藻英無法撼動。玻璃和椅子給予他的力量感頓時煙消雲散。胡藻英在堅如磐石的雙人床上度過了最後的大學之夜,第二天,拎一隻簡易的皮箱,魚一般遊出了學校。胡藻英為了表示自己的義無反顧,走出校門時強忍了回頭的yù望。胡藻英的脖子僵硬了,像是脊椎殘疾的人用鋼筋撐了起來。不過胡藻英並沒有灰心喪氣。編發胡藻英處女作的秦先生說:“小胡,你是塊寫小說的料子。你的語言特別適合寫小說,而且你的小說感覺也非同一般。”胡藻英決心做個zìyóu寫作者。胡藻英聽到過很多例子,都雄辯地證明,好的作家不會受窮,完全能用稿費養活自己,過上體麵的生活。胡藻英的去處是省城外圍的一條叫作“不夜城”的路。以前把十裏洋場的大上海叫作不夜城。胡藻英“哧”地一笑。這去處是學兄們告訴他的。這是條沒有路的路,城市管理委員會沒去勘察過,更不用說命名。省城近郊的農民蓋了許多簡易的樓房,來接納四處漂泊的遊民。低廉的房租使居無定所的遊民趨之如鶩,農民們就緊鑼密鼓地蓋樓,那兒的人口密度堪稱世界之最。胡藻英在“不夜城”的迷宮裏四顧茫然。水泥的樓房一律灰蒙蒙的,黑壓壓的,樓與樓的間距不過一米,高高低低,蜿蜿蜒蜒,一種類似地窖的sè彩眼屎一般粘滿他的眼膛。胡藻英不停地揉眼睛,視力仍舊模糊不清。一個女人在吆喝他:“喂,讓一讓!”女人的手上端著搪瓷痰盂。外麵有個公共廁所,邊上是一個臭氣熏天的大糞坑。那是女人的目的地,那麼她端的該是屎尿。胡藻英趕緊一讓,脊背已被牆壁頂死。女人雙手平舉成個“一”字,和他擦胸而過。女人穿的是邋裏邋遢的睡裙,沒帶胸罩,肥大的rǔ房擦過時一晃蕩。胡藻英突然想起一張近乎三極的碟片,裏麵介紹台灣的“摸nǎi巷”,畫麵的演繹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像他們一樣擦胸而過。胡藻英有了些黑sè幽默,一走神,踩進了泥潭,一窩黑油油的水撲哧一聲冒上來,常年累積的臭水熏得他失去了知覺。“不夜城”裏的公用水龍頭上,擠著一群半[**]的女人。水聲和女人們肆無忌憚地叫囂渾然一體。胡藻英覺得鼻孔脹痛,臭味在裏麵膨脹,直逼進肺腑。四年前,胡藻英豪情萬丈地赴省城深造,決沒有想到“不夜城”竟是他學成後的歸宿。“不夜城”的氣氛迅速地轉換成他的心情。像魚一樣遊動在大學校園裏時,充滿失望,充滿憂慮,充滿傷感,現在,它們凝聚成yīn濕的晦暗的粘稠的沉重,包餃子似地包裹住他的心靈。他簡直是無望。胡藻英在一幢三層的樓房裏租了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租金是每月200元。胡藻英是用自己的腳步確定他陋室的麵積的,寬不足5步,長不足6步,一張雙人床去掉三分之一。房子再小,床卻足夠兩人翻滾,由此可以看出,這裏有多少野合的人家。胡藻英用腳步丈量,是想確定哪兒放電腦台合適。胡藻英口袋裏沒錢,並不證明他真的沒錢。胡藻英在雜誌社發了兩個中篇,稿費還沒拿到手,都是三四萬字的中篇,三四千塊該不成問題。胡藻英把電腦當成吃飯家夥。電腦是寫作的利器。電腦敲擊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伴隨著方塊字一個個地跳出來,裏麵有無窮的快感。一個字就是5分錢,或者8分錢,或者1毛錢,500字可以買一大包方便麵,4000字可以使他不露宿街頭,1萬字可以使他免去衣食之憂,2萬字可以讓他孝敬父母,再多一點,就可以泡酒巴,泡妞。文科大學生走投無路的時候,常常絕望地產生當作家的夢幻。白rì裏做起作家夢,胡藻英不由啞然失笑。可以斷定,在“不夜城”的陋室裏,有多少“作家”在像杜甫似地下苦功。胡藻英進而想,“不夜城”簡直就是作家的搖籃。這麼地思維,饑餓的感覺要清淡了許多。胡藻英找出一包方便麵,卻沒開水。胡藻英像啃餅子一樣啃方便麵,倒也是別有風味。胡藻英口燥舌開的時候,思維就凝固了。這時他聽到了樓上通通的腳步聲,接著就是嘩啦啦撒尿的聲音。胡藻英往邊上一閃,怕讓尿淋了腦袋。胡藻英情不自禁就猜想起樓上的人來。可能白天在家睡覺,內急了,就迫不及待地往痰盂裏衝刷。白天睡覺大都是女人。在“不夜城”裏白天睡覺的女人,大概就是外來妹,在城市當“坐台小姐”。這房子像是紙板糊的,什麼聲音都可以像嶗山道士似地破壁而入。這時胡藻英感覺到自己的驚懼不定,因為他不知道晚飯在哪兒吃。當務之急是弄個煤氣灶和煤氣罐。可是他口袋裏沒錢。房東讓他一口氣交6個月的房租。胡藻英決定到雜誌社去催一催稿費。這挺難為情的,他顯得太小氣了。省城隻剩下一家大型文學刊物了,每次去,胡藻英都感到雜誌社的寒磣,把去的幾次連在一起,就是越來越寒磣,簡直可以說蕭條了。胡藻英小說的責編是秦先生,一個接近退休年齡的男人,絕沒有葛優他們在《編輯部裏的故事》表現出來的幽默。胡藻英必恭必敬地喊:“秦先生!”秦先生戴著老花鏡看稿子,還戴了一副現在很少見的藍sè袖套。秦先生熱情地給他倒茶,接著就誇獎他是少年俊才,耐下心來,麵壁數年,一定能寫個“茅盾獎”出來。秦先生不厭其煩地說高爾基,說賈平凹,說路遙。胡藻英聽得臉上紅撲撲的。胡藻英受了極大的鼓勵。胡藻英的作家夢就是秦先生鼓弄出來的。秦先生在大量的zìyóu來稿中發掘出胡藻英的處女作,約他長談多次,把自己的閱讀感覺告訴他。秦先生說他眼睛都看綠了。秦先生每次見到他,都說他是埋在地層裏的煤礦,要發掘,要開采。胡藻英扭捏了半天,才含糊其詞地說到稿費。秦先生的目光裏頓時飽含了憂鬱。秦先生說,為稿費而寫作,是寫不出“茅盾獎”的。但秦先生還是馬上開了稿費單,親自領他上總編室批,親自領他上財務室支取。胡藻英拿到稿費時,覺得邊上的目光都熱熱的,好像在叫他請客。胡藻英不敢說請客二字,中午幹嚼方便麵,麵渣子還殘留在牙縫裏缺少開水去漱洗呢!胡藻英肩上扛著煤氣罐,手上提著煤氣灶,吭哧吭哧爬上“不夜城”的小樓時,1700元的稿費還剩800元。煤氣罐連押金刨去他500元,煤氣灶折去他400元。一到晚上,胡藻英才知道這“不夜城”的由來。拖家帶口的外來民工,把小桌子擺在門口,一群流鼻涕的小孩團團圍住,一家子就吆五喝六地吃開了。許多女孩子圍著公用的自來水龍頭梳洗,幾個臉sè蒼白的很年輕的男人就湊熱鬧似地擠進去,也是梳洗。這一波熱鬧過去後,接著就飄溢起脂粉的濃香,女孩子梳妝打扮了,還有許許多多打情罵俏的聲音———一定是那幾個蒼白的男人,他們像僵屍一樣活轉來,挑逗那些正在濃裝豔抹的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就報之以歡聲浪笑。胡藻英無法聽清他們的言詞,卻聽出了他們的心思,因為胡藻英內心有了一種蠱動。胡藻英想,這地方還真沒辜負“不夜城”這個香豔的名字。不久,門口的小桌子就變成麻將台,喊著“白板”“紅中”的人們臉上都滿溢著幸福之光。小姐們旁若無人地在人群中穿梭,留下一連串橐橐的高跟皮鞋的脆響。那些蒼白的男人躲了起來,他們的窗子裏飄出幽暗的燈光。胡藻英一針見血地想,他們一定和他一樣,是“作家”。“作家”們的燈光在夜晚點亮,像耗子似地在“不夜城”裏遊蕩,天亮了,太陽出來了,燈光就熔化般地消失,期待著另一個夜晚的降臨。胡藻英真沒猜錯,“不夜城”裏有四個“作家”,其中兩個還是他的學兄。“不夜城”這個奢侈而又雅致的名字就是這些作家們隨口叫出來的。衣冠不整是貶義詞,不修邊幅就是褒義詞了,李勁隻穿了條三角褲,中午時分在水龍頭上衝涼。胡藻英正站在窗前發呆,突然被他褲襠裏的一大團黑漆漆鎮住了。李勁褲襠裏的毛從大腿內側延伸開來,一直到腿彎處。李勁的胸脯上遍布了黑毛,比雄xìng荷爾蒙過剩的歐洲男人還要厲害。但李勁的臉卻像搽了石灰,又長了粗黑的眉毛和兜腮胡,乍一看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李勁的手指又細又長,比女人還女人。胡藻英想,這是返祖現象。這時李勁就朝他揮動起濕漉漉的手:“兄弟,也是作家吧?”一會兒,李勁就上他屋了,還是三角褲。胡藻英摔了根煙給他:“丫cāo!”李勁一手拿煙,一手絞著腿上的長毛:“兄弟,咱們都是zìyóu撰稿人,對,作家!掙倆小錢,不定就再弄出個高行健來,拿它百十萬諾貝爾獎金。”胡藻英說:“丫cāo!”李勁問:“兄弟,玩什麼的?千萬別跟我說玩小說詩歌什麼的,這玩意兒沒錢。”胡藻英反問:“那,你在玩什麼?”李勁說:“電視劇唄!沒生意就弄點地攤文學,再給生活雜誌寫點東西,都比小說來錢。”胡藻英佩服地看他一眼:“電視劇?哪一部是你寫的?”李勁不滿地說:“你瞧你,還沒入門呢!你去寫誰看?咱是槍手,弄個三兩千一集,無名英雄。”胡藻英說:“丫cāo!”胡藻英從來沒想過讓自己的文字去做別人的奴隸。一個女孩子在樓下喊:“李勁!李勁!”李勁匆匆地說:“這小妞,眼一睜就要泡男人!”胡藻英在窗前看見了女人,二十三四歲的模樣。胡藻英是居高臨下看的,所以對她揚起的前額印象特別深刻。那前額油油的一小片,飄拂著幾綹黑發。李勁笑了,說:“找一個樂樂,用不了多少錢,興許她一高興,還養你這個小白臉呢!”女人叫高玉鈴,一個土裏巴嘰的鄉下姑娘名字。2白天是“不夜城”的睡眠。“不夜城”是在傍晚醒過來的。白天上班的民工該回來息歇了,夜晚上班的人該出洞了。胡藻英跟“作家”們一樣,是屬於晝伏夜起的一族。“不夜城”裏太陽和月亮倒著來,半夜三更也會有夫妻罵娘打架,把小孩撒尿的哨音更是連綿不絕,誰要是能在夜裏睡成覺,那就不正常了。胡藻英麵對電腦苦思冥想時,耳畔響徹塵世的嘈雜。胡藻英會沉浸在煩躁不安的境地裏,這就是寫作的最好的狀態了。胡藻英迫切需要出名。出名就是生存。出了名什麼事情都會水到渠成,麵包會有的,牛nǎi也會有的。胡藻英整箱整箱地買方便麵。胡藻英傍晚的時候要穿過樓房的夾縫,到野外去散步,散步回來吃方便麵,然後在窗子跟前茫茫然地眺望藍天。藍天下麵的“不夜城”給予他世俗的氣息,“不夜城”上麵的藍天又給予他超然的思索。李勁在樓下喊:“兄弟,哥今天請你吃火鍋!快點!別磨蹭了!”李勁穿了件現在已很少見到的圓領老頭衫,白sè的,倆胳膊金蛇狂舞似的,挺誇張。胡藻英在反胃酸,方便麵鬧的,就說:“哥們兒,免了。”李勁不由分說,跑上來拉了他就走。外麵有長長一串大排擋。高玉鈴正坐等著。高玉鈴穿一件無袖的真絲連衣裙,用手帕不停地扇著。高玉鈴跟那個演紫薇格格的台灣影視明星林心如還真有點像。但是高玉鈴有著明顯的農村的痕跡。高玉鈴的指骨節粗大,胳膊一抬,腋毛就黑蓬蓬地冒出來。高玉鈴的嗓音嘎嘎的,是田間地頭叫喚的。高玉鈴的顴骨上蘊蓄著紫外線,很粗的毛孔裏有黑氣。農村的感覺一直完好無缺地保存在胡藻英心頭,於是他在審視高玉鈴時有親切感在蕩漾。李勁說:“兄弟,其實不是我請,是她。”胡藻英說:“丫cāo!”李勁說:“丫cāo個啥?都是一根繩串著的蚱蜢,別不好意思。這陣子我沒接到啥活兒,她坐台倒挺順的。”高玉鈴整修過的眉毛扭動了:“你瞎叫喚個啥?你就是胡藻英先生?也是作家?”讓女人請客,胡藻英總是別扭:“丫cāo!說作家我臉紅!瞎混唄!”李勁說:“兄弟你怎麼啦?今rì有酒今rì醉,明rì無米明rì愁,煙酒不分家對不?她今天來例假,不坐台,咱們鬧個痛快!”高玉鈴的眉毛更急促地扭動了:“李勁你什麼意思?”李勁嘻皮涎臉了:“玉鈴,咱們誰跟誰?我這不實話實說嗎?”李勁為了表示吃得應該,就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口口聲聲的“坐台”。大熱天吃火鍋,胡藻英還是頭一回,他們倒是熟練透了。李勁點了個什錦大火鍋,要了5瓶青島啤酒。還沒吃,他們就滿頭大汗了。火鍋冒著熱騰騰的蒸汽,氣泡咕嚕咕嚕地叫喚,調料又辣得麻嘴嗆肺。李勁大口喝酒吃菜,大聲說話,都是他的市麵。李勁跟梁山好漢一樣豪爽,隻是長了一副女人的形態。李勁想開個影視劇本策劃公司,流水生產。李勁說:“咱們這兒有5個作家,一個編故事,一個設計人物,一個寫對話,一個弄噱頭,一個統稿,完全是程式化的,這樣可以形成集團優勢,提高效率。什麼叫效率你懂嗎?就是以最小的投入,獲取最大的收益。”胡藻英說:“哥們兒,你想開作坊啊?”胡藻英的話語裏有明顯的不滿,李勁也不在乎,還在滔滔不絕:“兄弟,已經有作家做千萬百萬的富翁了,你還想一個字賺5分錢,這不是劃地為牢嗎?告訴你,作家也是吃青chūn飯的,腦子一僵化,飯都沒得吃!30歲之前就要把一輩子的錢忙乎出來,才能成家,才能立業。香港新加坡是怎麼弄影視劇本的?一開頭總是jīng彩,然後一集一集編,哪天觀眾不感興趣了,就讓主人公去挨黑社會的槍子兒。編劇們都集中在一個寫字間裏,每天都由老板來派任務,那邊已經開機了,這邊再趕故事,趕人物,趕對話,一天能弄兩三集呢!”胡藻英有些討厭他,但出於禮貌,還是聽著。李勁絞腿上的毛這動作倒是能吸引胡藻英的,有時會抓一把下來,胡藻英會想:“這毛是不是長在他身上的啊?怎麼會沒有痛感呢?”李勁早已扯下圓領衫,黑麻麻的胸毛下麵,裸露著搓板似的肋骨。胡藻英覺得全身像上了一層膠水,但他還是沒脫下身上那件“稻草人”牌的T恤。李勁的胡說海吹在他的聽覺裏消失了,胡藻英發現了高玉鈴身體內部的xìng感。真絲的連衣裙經過汗水的催化,薄如蟬翼,緊緊粘在她豐滿的身軀上,鵝黃sè的肉質在半透明的絲綢下若隱若現。幾乎是職業xìng的,高玉鈴感覺到男人的目光,身體就呈賁張的狀態。高玉鈴衝著他甜甜地笑,還不住地拉一拉緊貼著的裙子。作家們都喜歡琢磨人。現在胡藻英就在琢磨高玉鈴。可以肯定,高玉鈴跟李勁一定是同居的關係。坐台小姐有的會被款爺包起來,有的會充當公職人員的第三者,更多的就像她那樣,也不圖明天,就想今天有個男人疼她。外來妹可以找個大齡未婚的城市人,從而改變鄉下人的身份;但這樣的城市人大都有缺陷,高玉鈴這種有比較複雜經曆的外來妹是不會出此下策的。高玉鈴親曆了城市的繁華,跟歡場裏的那些富有的俗不可耐的男人們廝混,婚姻的前景就模糊不清了。李勁這樣的“作家”不可能具有供養她的經濟實力,很有可能李勁反倒是她養起來的小白臉———出於感情,她願意付出,出於前程,她不會把婚姻交到李勁手裏。高玉鈴該稱得上是李勁的紅顏知己了。胡藻英有了深濃的惆悵。沒有哪個男人可以離得開女人,他也是。他也將步李勁的後塵,和一個曖昧的女人同居,就跟鄉下人說的那樣,星星夫妻露水夫妻。像他這樣的zìyóu撰稿人,沒有明天,又哪裏來婚姻?但胡藻英的思想很快就模糊不清了。高玉鈴引發了他對於xìng感的思考。盜版碟片使他領略了美國的xìng感,麥當娜、莎朗·斯通的狂野的xìng感,褒曼、赫本高雅的xìng感,都足以讓人心旌搖蕩,一比照,高玉鈴就粗俗得多了。高玉鈴表示xìng感的動作非常簡單,非常直截。站在男人的立場上,胡藻英以為,高玉鈴這樣的女人可以交往,因為男人可以占盡便宜。男人習慣於把中意的女人模擬為自己的情人。但是胡藻英失落了。高玉鈴被高談闊論的李勁吸引住了。高玉鈴衝著他甜甜地笑,這是真正的xìng感。高玉鈴笑著麵對李勁,卻是脈脈的,還不時搛一筷子菜塞李勁嘴裏,親昵地嗔怪:“菜都塞不住嘴巴!就聽你一人說,人家胡先生也是作家呢!”胡藻英聽懂李勁的意思了。李勁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槍手,不是大仲馬小說《三個火槍手》的槍手,而是“被人當槍使了”那種槍手。李勁受雇於一些著名的影視劇作家。那才是真正的作家,他們一集電視劇的價碼是1萬到2萬,而且應接不暇,就雇傭李勁式的槍手。李勁式的槍手一集三兩千,隻拿錢不掛名。一星期寫兩集是最基本的速度,所以隻要接的“單子”多,李勁式的槍手rì子也紅火。問題在於,經濟不景氣,這是大環境,電視劇也受影響,李勁他們接的“單子”rì見稀罕。“單子”就是寫作合同,合同隻有對槍手的約束力,對那些正兒八經的作家卻是廢物。錢在他們手裏,不高興給你,你的劇本就是一堆廢紙。李勁他們也是沒有明天的,所以一“單子”錢到手,就錦衣玉食一段時間,然後到處找“單子”。槍手們寫的是沒有靈魂的文字,胡藻英不屑一顧,所以他的表情始終淡淡的。李勁惱了:“兄弟,怎麼樣?來一腿子,蹭一點是一點。這年頭,能掙錢就是好漢,玉鈴你說對不?”高玉鈴臉一板說:“李勁你今天怎麼啦?人家胡先生可是頭一回打交道,你非要弄得我不高興幹嘛?你他媽弄倆小錢就成大爺啦?我不坐台掙錢,餓癟了你!”李勁睃胡藻英一眼,一腳踩凳子上,高聲說:“怎麼著?想跟我擺譜子對不告訴你,有我兄弟在,我不跟你計較。坐一次台撐死你不就二三百,誰在乎啦?”高玉鈴把酒杯一蹾:“李勁你今天幹嘛偏要說我不高興的事兒?喂老板,結賬!”一刹那胡藻英有了衝動,他估計這大排擋的一個大什錦火鍋,不會超過100元,他的手都伸進口袋裏了。口袋裏有500元。但他看見高玉鈴已高高地舉起一張百元的鈔票來了。胡藻英一想到明天他的rì子,就趕緊抽出手來。高玉鈴勉強衝他一笑,豪爽地對老板說:“不用找了!”起身就走。李勁說:“玉鈴你上哪兒?”高玉鈴的背影嫋娜娉婷的,卻不回頭。李勁說:“cāo,不就是個坐台小姐嗎?還跟我擺譜。來兄弟,咱倆盡興。哎兄弟,剛才我說的事兒怎樣?這是條掙錢的捷徑。你要是不幹,我找別人去。”胡藻英說:“丫cāo!哥們兒,寫小說的人寫不好劇本,寫劇本的人寫不好小說,你說是為啥?兩條路子!我可不願意弄壞了我寫小說的路子。現在我隻想寫小說寫出點名堂來!”李勁說:“cāo!現在寫小說的人跟過江之鯽一樣多,能寫出名堂來?兄弟,我也是從這條道上走過來的。我的小說還得過省級大獎呢?咱得趕快抓錢!千萬別玩文學,那玩意兒,狗屁!那一撥朦朧詩人多厲害,跟北島他們一塊兒寫詩的一個兄弟,都看大門了!”胡藻英說:“哥們兒,我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心不死心。”李勁悻悻地說:“兄弟,真有你的!現在還有人為文學去拚命,整個兒白癡!來白癡,幹一杯!”酒杯“砰”地一響,倆人咕嘟一口,嘴邊淌白沫了,李勁的眼有些惺忪,咧嘴笑,挺邪乎的:“兄弟,你要是寂寞了,說一聲,我幫你叫一個。男人嘛,得活在錢垛上,女人的肚子上。”胡藻英說:“哥們兒,我謝你了!”李勁說:“先甭謝。要說寫小說,也成。我跟書商都挺熟的。給地攤寫本20萬字的豔情小說,張口要2萬塊預付款。兄弟我告訴你,給書商扛活,千萬別信他媽什麼合同,一定得見錢眼開。那些書商可黑著呢!”胡藻英是“不夜城”的新住戶,所以他沒把李勁的話當一回事。胡藻英晚上卻無法寫作了,他的眼前盡是高玉鈴真絲連衣裙裏的賁張的[**]。胡藻英一直想不通,高玉鈴為什麼會含情脈脈地麵對李勁?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猥瑣的李勁,一個吃軟飯的男人,農村的說法,是扶不起的豬大腸。胡藻英再度鼓湧起寫作激情時,出名的yù望就更加強烈了。現在,衡量出名的標準應該是:別墅、好車和美女。胡藻英的一隻腳擱到方便麵的箱子上。3收到第二筆稿費時,胡藻英去跳蚤市場買了台二手電腦,1000元。電腦是寫作的利器,是槍手的磨刀石。胡藻英有了很深刻的遺憾———真是生不逢時哪!《班主任》和《傷痕》的年代,小說肩負著拯救社會的重任,一篇短短的小說,會像驚雷滾過天宇,四海震驚,八方呼應。《你別無選擇》和《爸爸爸》的年代,小說能撥雲見rì,探究人xìng的內核。一個充滿幻想的時代,小說應運而生。現在,人已淡化為線條,小說被遺忘了。遺憾隨著他寫作的進展與rì俱增。李勁多rì未見了。李勁整天在外麵找“單子”,推銷他那個“影視劇本策劃公司”的構想。不見李勁,心裏有些掛念,會去猜想他接了“單子”,幾十集電視劇,三兩天一集,大把的票子捏手裏了,然後和高玉鈴理直氣壯地逛jīng品屋,出入“迪廳”,吃了搖頭丸,人跟撥浪鼓似的。高玉鈴一旦進入他的腦子,就像皮影似地粘在他腦膜上。高玉鈴惹惱了他,好像他不去抓一把撓一把,那手就多餘了。胡藻英甚至會想,那種女人,正盼著男人去抓撓她呢!胡藻英有了靈感。胡藻英想寫高玉鈴,寫一個來自農村的風塵女子。胡藻英的心裏有了美好的xìng感,編織的故事就十分離奇。為了支持心愛的男人創作出偉大的作品,她不惜出賣sè相。為李勁這樣的槍手值麼?於是胡藻英必須把李勁塑造得更美好。胡藻英把自己的理想交付給他筆下的李勁了。胡藻英絞盡腦汁地構想,不自禁就讓自己替代了李勁,高玉鈴就顯得越來越美好了。胡藻英正是習慣於把所有的女人都想象得非常美好的年齡。胡藻英看到別人的愛情,就會取而代之,讓自己成為想象中的羅密歐,所以他一口氣吃了幾箱方便麵,還是jīng神抖擻的。李勁和高玉鈴突然吵架了,驚天動地的。李勁把電視機從窗子裏扔出去,“咣”的一聲爆炸,白天的“不夜城”就跟9·11似的。胡藻英在睡覺。白天的睡覺跟夜晚的睡覺不一樣,像是睡在一根搖搖yù墜的鐵鏈上,隨時會掉下來。因為存有這種危機感,所以格外珍惜,這睡眠就有短暫的香甜。電視機在猛烈的爆炸之後,嘶嘶地響個不停,還冒白煙,嗆鼻。“不夜城”裏跑出幾個女人看看,都是睡眼惺忪的,罵幾聲傻×,又折回去。胡藻英箭似地shè到窗前,破碎的電視機就像《一千零一夜裏》的魔瓶,他化作一縷煙霧,被吸了進去。他聽見李勁和高玉鈴的詈罵,高玉鈴罵“沒出息”,李勁罵“不要臉”;高玉鈴罵“吃軟飯”,李勁罵“婊子”;高玉鈴罵“cāo你娘”,李勁罵“cāo你姥姥”。很快就是繁急的劈啪聲,是擊打[**]的脆響,胡藻英就分不清誰的巴掌和誰的身體了。胡藻英突然站在高玉鈴的立場上譴責起李勁。一個胸無大誌的男人,眼睛隻盯著蠅頭微利,靠女人過rì子,特別是靠高玉鈴去賺這種錢,太無恥了!胡藻英心裏隱隱作痛———李勁正在無情地摧殘一個弱女子。胡藻英義憤填膺地走出家去。他去扶弱鋤強,去憐香惜玉,去安良除暴。胡藻英才走到李勁的門口,高玉鈴一個趔趄跌了出來,正好落到他的懷抱。李勁的罵聲從門後麵穿過來:“好,你走!有本事就不要再回來!”高玉鈴一轉身從胡藻英的懷裏鑽出來:“李勁我告訴你,要滾蛋的是你!這三個月,房租都是我付的!”一刹那,胡藻英溫香滿懷,隻覺得高玉鈴楚楚可憐。高玉鈴的嘴角有細細的血絲。胡藻英腦袋熱乎乎的:“丫cāo!李勁你混蛋!”李勁打開門,一張臉交叉著血杠杠:“胡藻英你他媽英雄救美啊?cāo!她要是褲襠裏多個玩意兒,整個兒成龍李連傑!”李勁的臉證明他說法的真實xìng。胡藻英早就聽說過,坐台小姐跟豹子似地靈活,不然就虧大了!小姐們的對手都是如狼似虎的男人呀!剛才高玉鈴一旋就脫離了他的懷抱,像是武術裏的“葉子飛”。高玉鈴說:“胡哥,走,上你屋裏說話去!”第一次見麵是“胡先生”,第二次就是“胡哥”,第三次呢?高玉鈴蹭蹭地走前頭,胡藻英倒像是被她牽著的牛。高玉鈴進自個屋似的,用腳鉤個椅子過來,坐下:“胡哥,你煙呢?”胡藻英機械地拿出香煙來。高玉鈴抽一支點著,吐一串肥大的煙圈,美美的,說:“胡哥,李勁這小子,冤!整天貓在屋裏跟電腦拚命,弄了個二十集劇本,興衝衝送去,人家一個子兒都沒給。有本事放人家血去!可他不敢,竟說我背運,自從跟我泡上了,他就沒做成單子。”胡藻英應該為李勁解釋和勸說,但jīng氣神兒都集中到眼睛上,言辭就跟鳥一樣飛得無影無蹤。高玉鈴隻穿了件薄薄的睡裙,圓圓的領子開得很低,而且打架掙斷了胸罩帶子,她還渾然不覺。高玉鈴乜他一眼:“胡哥,我在你這兒躺一會兒。我都困死了!”她仰八叉就睡倒在胡藻英的床上,眼皮落幕似地關閉了。高玉鈴的臉龐很年輕,但胡藻英看見她的rǔ頭了,又大又黑。胡藻英覺得逃離了她的視線,目光就肆無忌憚,層層深入地發掘著她。高玉鈴的皮膚感覺到他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撲簌簌地顫動:“胡哥,君子動眼不動手。”她的聲音倦倦的,軟軟的,卻又辣辣的。胡藻英不由倒退幾步,那目光沒了去處,隻能怯怯地落到自己的腳尖上。高玉鈴開始打呼了,像抽水煙袋,呼嚕嚕嚕,呼嚕嚕嚕,一串接著一串。胡藻英尷尬極了,心裏惦記著又大又黑的rǔ頭,眼睛卻老鼠似地隻想鑽洞裏去,那感覺,就像貓在抓撓。李勁走進屋子,臉上還血糊糊的。胡藻英佯佯地罵:“丫cāo!李勁,你是男人嗎?”胡藻英偷窺了他的女人,免不了臉要紅。李勁把食指擱在嘴唇中間,“噓”了一聲:“輕點!這臭娘們,昨晚坐台坐了一夜,今晚上還有不少人約了她。讓她睡一會兒。”李勁拉過椅子,坐高玉鈴跟前,傻愣愣地看她,嘴角一抽一抽的,疼著呢!李勁掏出“東海”煙來,自己點上一支,想起什麼似的,又摔一支給胡藻英。胡藻英罵:“丫cāo,這煙,現在是撿垃圾的在抽。”李勁癡迷迷地看著高玉鈴,在他的世界裏,高玉鈴是獨一無二的。胡藻英有些心酸,說:“丫cāo!李勁,以後得對高小姐溫柔一些。”李勁茫茫然地四下裏一瞧,說:“以後?誰知道以後咋樣?像我這號人,啥都想,就是不想以後。”李勁拿起高玉鈴的手,吻了一下。那手有了感應,在李勁的兜腮胡上停留片刻。胡藻英大口地噴吐著煙,想讓自己的視線模糊一些。胡藻英想,李勁也是修煉多年,才折磨成這樣子的。李勁從鄉下的蓬戶裏仰天大笑出門去,四年後,在各家大公司頻頻碰壁,怒氣衝天地跨出大學校門,蟄居在“不夜城”,想從文字中贏得尊嚴和富裕。胡藻英想象著李勁狗一樣圍著“雇主”———這就是作家和zìyóu撰稿人的區別,是著名與非著名的區別,是“不夜城”和城市的區別。當作家們把李勁厚厚的劇本不屑一顧地扔一邊時,李勁首先想到的應該是,他又得吃軟飯了。也許,李勁的今天就是胡藻英的明天。這樣的明天,誰要?胡藻英默不作聲地轉移著目光,再看見高玉鈴時,她隻是一個沒有xìng別的人了。“丫cāo!”胡藻英惡狠狠地罵。“這年頭,男人是很容易陽痿的。”李勁又“噓”了一聲,不解地輕輕地問:“兄弟你說什麼?”“說什麼?”胡藻英飛快地忘記了。男人也是很健忘的。在充滿煩躁和驚懼的環境裏,胡藻英啪嗒啪嗒地敲擊電腦,文字裏滲透著憂慮和傷感。胡藻英完成作品就如釋重負,好像匆匆地甩脫了一件沉重的外衣。胡藻英把打印的作品撲通一聲投入郵筒時,就好像自己的一顆心也掉了進去。郵筒簡直是無底深淵。接著就是漫長的等待。胡藻英坐立不安,寢食不寧,人整個地處於焦灼狀態。胡藻英實在無法平靜地對待,每一個整齊劃一的方塊字都熔鑄著他的命運。稿子是寄給秦先生的。每個作家對於處女作的責編總會存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胡藻英把秦先生看作他的導師。無論是寫信還是麵晤,胡藻英必以先生稱之,還自覺地執弟子禮,殷勤有加。高玉鈴閑來常常往他這兒跑。每天下午五六點鍾是高玉鈴特別放鬆又特別緊張的時候。睡足了,還不願意換下睡裙,塗脂抹粉,懶洋洋地夾一支煙,東遊西串,何等的放鬆;可有誰知道,一想到夜晚的艱辛,她的心早已高高懸起。高玉鈴需要延長放鬆,縮短緊張。高玉鈴閉口不談晚上的坐台,聊得多是李勁。高玉鈴說她在農村讀高中時,做夢都想到城市來上大學,說她對大學生非常敬佩,打第一眼看到李勁,就被他的風度迷住了。李勁穿一件邋裏邋遢的汗衫,拎兩網兜的東西,上“不夜城”來,碰上她,挺斯文地問:“小姐,請問,找誰租房子去?”高玉鈴還說這事兒奇了,她父母不放心她,來問她啥時結婚,她就讓李勁陪著回鄉下去,說李勁是她的男朋友。高玉鈴說著還嘻嘻一笑。胡藻英靜靜地聽著,突然問:“小高,那你們為啥不結婚?”胡藻英情不自禁就喊“小高”了。“結婚?”高玉鈴反問,一臉的迷惘。“跟誰結婚?跟他?他能養活我?你們這些作家哪,自個兒都磕磕絆絆的,還想拖個女人?”胡藻英突兀地說:“那你們,現在算什麼?”高玉鈴說:“過rì子唄。誰個女人過rì子能沒男人?胡哥,要不,我也給你介紹一個?這人嘛,就這回事兒。咱們這些小姐,能遇上個斯文人也不容易,疼你還來不及呢!胡哥咋樣?男人得讓女人疼著,rì子才滋潤。”有許多話胡藻英說不出口。這不是苟合嗎?既然相愛,為什麼不能結婚?婚姻是愛情的最高形式。高玉鈴有時會說得入迷:“胡哥,我特愛看李勁寫作那樣兒,貓在電腦跟前,人整個兒跟瘋子似的,高興了就傻乎乎地笑,傷心了就哀哀地哭。我想,作家就是作家,咱想不起來的事兒,他都能寫出來。作家那腦子,就是聰明!”高玉鈴對於作家的那份溢於言表的關愛,真讓胡藻英羨慕。這年頭,也隻有高玉鈴這樣的女人才會如此地拿作家當回事兒。4高玉鈴又請胡藻英吃了次火鍋,還是李勁咋咋呼呼地張羅的,還帶著一個也姓高的小姐。高玉鈴介紹說:“這位胡先生是作家。”另一個高小姐二十歲左右,是她族裏的妹妹。高玉鈴說,她在縣城也坐台,小縣城能“坐”多少錢?所以她投奔高玉鈴來了。意思非常明確。吃火鍋喝啤酒,胡藻英裝糊塗,故意醉眼惺忪的。高玉鈴就說:“胡先生醉了,我送他先回家。”高玉鈴假戲真做地用肩膀扛住胡藻英的胳肢窩,胡藻英就順勢一手垂了下來,在她豐滿的rǔ房上一蹭一蹭的。胡藻英感覺到她rǔ頭的堅硬,那大大的黑黑的,像桂圓一般。高玉鈴不點穿他,用口氣吹噓著他耳朵,輕輕地問:“胡哥,怎樣?我妹子新來乍到,就圖個吃住,湊合著吧!”胡藻英突然問:“你跟李勁也這麼湊合來著?”高玉鈴說:“開頭是,現在不,以後說不清。”胡藻英不說話,隻是隨意地揚了揚手,表示反對。男人和女人哪能這麼輕易就住一塊兒去?一家人不像一家人,以後怎麼辦?胡藻英跟他們不一樣,動不動就想以後。上午是胡藻英睡眠的高cháo。那種深度的酣睡,胡藻英可以用皮膚感覺到太陽暖暖地拂拭,流動的汗水跟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皮膚軟化了,鬆弛得像麻袋布。胡藻英聽得見自己的鼾聲,一陣一陣的,顫顫悠悠的。但是胡藻英絕無僅有地被打破了上午的睡眠。“丫cāo!”是李勁,打門跟滾雷似的。胡藻英無可奈何了,開門說:“丫cāo!你他媽想害死我啊?”胡藻英首先看見李勁的兩個黑眼圈。李勁絕對不像大熊貓,那倆猴腮,都快成窟窿了,臉土灰sè的。李勁那樣兒,熱鍋上的螞蟻:“兄弟,我昨晚弄了個20集。”胡藻英立即眼睛比嘴巴大。李勁說“不不不,是提綱。兄弟,我對電視劇有靈感了。我他媽心有靈犀一點通。我琢磨著,電視劇,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李勁抓過胡藻英的煙就猛吸起來:“兄弟,千萬別把我當曹雪芹。這曹雪芹能當嗎?睡草繩編的破床,喝粥,窮得jīng光。兄弟,《大腕》你看了沒有?唉,我告訴你,要是《大腕》都不看,那你這輩子就沒看過電影。一句話,經典哪!沒有錢,沒有女人,就是悲劇。兄弟,我沒錢,還有個女人,你呀,悲劇!”胡藻英不耐煩地說:“李勁你攪了我的好覺,就為了跟我說悲劇?丫cāo!”李勁說:“你瞧我,婆婆嘴,祥林嫂!對,跟你說電視劇。我把住電視劇的脈搏了!一開頭,5分鍾就要親嘴,半個小時就要上床。每部戲都得有個好人,好得盡吃虧,讓人心碎;還得有個壞人,壞得黑心黑肺黑肝,讓人恨得咬牙。三角戀愛還不夠,得四角五角,失戀的女人多,壞心眼就毒……”胡藻英說:“你有完沒完?丫cāo!”李勁說:“好,我完,我完。兄弟,我特興奮,這下就去影視公司交提綱。我一個晚上就拿下了提綱。兄弟你知道嗎,我一晚掙多少錢?5000,提綱費,整5000!”胡藻英突然眼睛一亮:“5000?一個晚上?”李勁得意了:“兄弟,5000夠你寫三四個中篇,一個月,眼珠子都被電腦摳了出來。怎麼樣,跟我寫電視劇吧?這一回我得自己幹,起板價,5000一集。兄弟,聽我的,沒錯!”李勁突然捂住了眼睛:“兄弟,今天怎麼搞的,左眼皮老跳個不停。男左女右對不?男左禍,女右禍。”胡藻英看見了他眼皮的顫動,撲簌簌的,哭笑不得的樣子。胡藻英知道了,李勁這小子不想當槍手了,想真正當一回作家,所以特興奮。胡藻英的眼皮像是吃不住了,耷拉下來,但他還是以為李勁有理由興奮,就生硬地撐開眼睛,死魚似地看著李勁。李勁還在研究眼皮跳動的問題:“兄弟,你說這左眼皮幹嘛跟我過不去?我跟人家約好了,上午十點交提綱。這左眼皮老跳個不停,不是好事兒!”李勁用力揉眼睛。一刹那,胡藻英認定李勁成不了真正的作家。就連眼皮跳這種小事情都放不下,可見他的自信心已被挫傷到什麼地步。每個成為作家的人,都得經曆許多年的磨練,李勁經受不了。李勁隻能當槍手。胡藻英突然睡意全無,目光哀哀的。胡藻英從李勁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李勁忍不住失望:“cāo,兄弟,你失語啦?”李勁原本想在胡藻英那兒聽到喝彩,解決眼皮跳個不停的心理問題。胡藻英看了看手表:“哥們兒,9點了。”李勁像青蛙似地蹦起來:“喲,我得趕緊去。兄弟,這回我鐵了心,我得署名!不讓署名,我寧可廢了這提綱!我得趕緊去。***這眼皮,cāo!”李勁逐漸消失的背影有些搖擺,弱不禁風的模樣。李勁最後的一句話是:“兄弟,你等著,今天我請客,吃火鍋,上大三元火鍋城。”李勁越走越遠,這話就越說越細。胡藻英睡倒了,腦子卻靈醒。胡藻英突然感覺到,他的左眼皮也撲簌簌地跳了起來。這跳動很細密,卻很深入,絲絲縷縷地牽扯到心頭,全身的神經因此而顫抖不已。這真是一種雕刻般的感覺。胡藻英知道了李勁為什麼會變得這麼神經兮兮。脆弱的男人最害怕這種纖細密集而又深入持久的顫動。胡藻英覺得自己的腦子像電風扇呼啦啦地轉動,不肯停息。那一個白天很長,胡藻英聽得見rì光靜靜地流逝,這聲音像空穀中枯葉的飄落,隻能用皮膚去感覺。胡藻英不停地抽煙。胡藻英在想像著李勁數錢的動作。胡藻英知道,5000元的提綱費一般不會落空。影視劇的cāo作程序是:拿到提綱費後,完成劇本,拿初稿費;初稿送審通過,拿送審稿費;開機後,稿費全部結清。但“不夜城”裏的“作家”,真正能堅持到開機的,微乎其微,最多的是,交出初稿後,你就再也找不到製作方了。當然有合同,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這年頭,最不可信的就是合同,合同對於他們這些“作家”來說,永遠是鏡中花水中月。蟄居於城市邊緣的流民,很難受到法律強有力的保護。胡藻英空前絕後地牽腸掛肚起來,一直到晚上,李勁還是沒有動靜。胡藻英倒真的希望在大三元吃李勁的火鍋。這表現李勁的成功。李勁的成功就意味著他也有成功的可能。高玉鈴穿著睡裙,很慵懶地到他那兒,手裏捏著手機:“喂胡哥,這李勁怎麼回事兒?也不打個電話!”高玉鈴從床上爬起來,直接就上他那兒。胡藻英突然覺得,不事修飾的高玉鈴要比濃裝豔抹美麗了許多。蓬鬆的頭發下,臉蛋顯得格外白淨,亂糟糟的睡裙裏,看得見一根胸罩帶掉了下來。胡藻英不去想她又黑又大的rǔ頭,細細地端詳,倒覺得她有一種古代仕女的韻味。胡藻英所接觸過的古代人物畫,大都是這種慵懶而又閑適的仕女形象,手裏拿著把團扇,柔弱無骨的樣子。胡藻英安慰她,影視製作人常常以老板自居,跟作者去“撮”一頓是常事。高玉鈴咕嘟著嘴,不快地離去。高玉鈴根本沒在意胡藻英欣賞她的目光。李勁像是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像李勁那樣的“作家”,蒸發的概率很高,從“不夜城”蒸發到另一個類似的地方。不是好男兒誌在四方。這樣的“作家”,很難在一個地方維持兩三年。也不需要維持,東方不亮西方亮,上帝沒有為你打開一扇門,那你就得自個兒去找上帝的那扇窗。但高玉鈴不相信李勁會“蒸發”掉。高玉鈴說,到劇組去幫個忙,住上十天半月,很正常。高玉鈴手裏總捏弄著手機,抱怨說:“***死李勁,也不給本小姐打個電話。哪天回來了,本小姐拽你的棰棒擂鼓去!”高玉鈴每天要上胡藻英這兒兩次,傍晚起床時一次,半夜三更坐台回來一次。胡藻英摸清了她的規律,晚上兩三點,喊一部出租車,在“不夜城”“摸nǎi巷”跟前停下,然後橐橐地走進來。李勁不在,高玉鈴顯得很煩躁,一進胡藻英的家門,就不停抽煙,罵李勁罵得很凶很髒。胡藻英好像就在等她兩次的出現,白天也睡不成了。因為睡不成,胡藻英就像吃了安眠藥似的,一腦子漿糊。晚上也寫不成,腦子轉不開,老在猜想高玉鈴坐台的姿態。胡藻英是用外國影視裏sè情的目光來推想的,就像那些無上裝酒吧,或者是一群脫衣舞娘抱著根光溜溜的不鏽鋼柱子團團轉的夜總會。胡藻英非常想見識一下高玉鈴坐台的樣子。5像他們這樣的“作家”,命裏注定隻能給人當槍手,李勁不想當槍手了,所以就不存在。胡藻英有好多天不能寫作。胡藻英靜靜地麵對白花花的電腦屏幕,思想像微微泛青的屏幕一樣純淨。胡藻英先前寄出去的幾個中篇稿,紛紛像鳥兒歸巢似地又被雜誌社打發回來。胡藻英心灰意懶,整天處於半睡眠狀態。每接到一份退稿,胡藻英就覺得生命像一根胡蘿卜,被一隻大嘴巴咬掉一截。胡藻英把改變命運的希望寄托在這些稿子上,所以他是嘔心瀝血地創作這些稿子。高玉鈴還經常上他家詢問李勁的情況。高玉鈴好像隻能跟胡藻英說李勁。高玉鈴又好像看出點什麼貓膩,故意跟胡藻英說李勁。胡藻英不相信高玉鈴會對李勁動真情。跟李勁在一起的時候,胡藻英會想,像李勁這樣的槍手,常常被女人養起來的,不配女人的真感情。高玉鈴說起李勁,胡藻英就那麼想,這種女人,能對男人保持多久的真感情?胡藻英默默地看著她說李勁。胡藻英在她的臉上看出了真摯,就悻悻的酸酸的,就想:“我倒要看看你能想李勁想多久?”胡藻英的那個中篇給秦先生看上了。秦先生看得很激動。大凡文學雜誌的編輯,在大量平庸的稿件中,突然看到翹楚卓立的作品,馬上眼睛一亮,恨不得立時三刻把作者喊來好好聊聊。但秦先生找不到胡藻英。胡藻英沒有手機和呼機,又不願把“不夜城”的確切地點告訴別人。秦先生在通俗的故事裏看到了一股落拓不平之氣。秦先生評價小說的優劣,跟唐朝的韓愈一樣,把“氣盛”放在首位。秦先生覺得,應該把這部中篇推薦給běijīng或上海著名的文學雜誌社,才會有可能產生影響,而胡藻英這樣的無名之卒,最重要就是影響了。秦先生把稿子壓著,想找到胡藻英說這事情。秦先生問了許多人,才風塵仆仆地找到“不夜城”。秦先生防不勝防地一腳踩臭水坑裏,鋥亮的皮鞋上紛紛地滾下水珠。胡藻英的屋子門緊閉,窗簾低垂。胡藻英一開門,濃濃的一團煙霧滾出來。胡藻英沒看清楚來者,隻覺得陡然一亮,眼睛睜不開;秦先生也沒看見他,一股濃濁的氣味熏得他頭暈,而且他眼睛也不適應屋子裏的黑暗。秦先生看見胡藻英時,眼圈立即通紅通紅。像秦先生這樣的老一輩的文學編輯,往往把文學青年的一切都攬在自己的肩上,從作品到生活。胡藻英臉sè蒼白,眼窩子很深地陷進去,鼻子卻很突兀地衝出來,二者很不協調。胡藻英是病態的,由此可以想見他的生活狀況。一個才氣橫溢的25歲的青年,竟像吸食了鴉片,變得孱弱而又神經質。胡藻英撓頭說:“秦先生……”秦先生說明來意。胡藻英的眼睫毛猛地顫抖起來。胡藻英差不多要讓退稿鬧得萬念俱灰了。胡藻英突然撲簌簌地落淚:“秦先生,我實在寫不下去了!”他拿出一摞退稿。秦先生笑笑說:“這點算什麼?我像你這麼年輕時,也想寫小說,退稿堆了一床底。běijīng和上海著名的文學雜誌社裏都有我的老同學,我給你寫推薦信。”秦先生環顧四周:“小胡,這裏的環境太差,不利於你的藝術想象力,也不利於你的健康。”胡藻英不知說什麼才好。胡藻英擰著一雙手,麻花似的:“秦先生,我常常想,我是寫小說的材料嗎?”秦先生說:“小胡,這個中篇你是寄我的,現在我把它推薦出去,那你就欠我一個中篇,什麼時候還給我?”胡藻英一時還想不通,他的小說還會有人搶著要。胡藻英的眼睛眨巴眨巴的,突然笑了,說:“秦先生,我給你寫個很棒的,你就等著吧!”秦先生的突然到來掃除了李勁失蹤給他帶來的巨大的哀痛,胡藻英就像機器人通了電,全身的關節都活轉過來,以至高玉鈴看見他時,覺得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胡藻英送秦先生出去時路過高玉鈴的窗子,高玉鈴正站在窗前發呆。自從李勁失蹤以後,高玉鈴常常這樣發呆。高玉鈴看見神采飛揚的胡藻英,叫:“喂胡哥,你吃了搖頭丸啊?”胡藻英正專心致誌地送秦先生,秦先生卻注意到了,狠狠地看她一眼,很嚴肅地說:“小胡,這裏的環境很渾濁,你要當心,不能和這種女人來往。”胡藻英不假思索地應:“秦先生說的對,我會注意的。”秦先生親自把胡藻英的稿子寄給běijīng的一家著名的文學雜誌社,還寫了一封洋洋千言的推薦信。很快,běijīng的這家雜誌社的總編就親自給秦先生回了一封信,說這部中篇,是他近期所看到的最優秀的作品,有才氣,有激情。秦先生接到回信,馬不停蹄地趕到“不夜城”,親自把信件交到胡藻英手裏。胡藻英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喃喃地說:“秦先生,這小說,我一炮打響……”胡藻英處於一種譫妄的思想境界,不能停止他的語言,說了他許許多多的創作構想。秦先生一直耐心地聽著,靜靜地,突然說:“小胡,你要有jīng品意識,要以質量取勝,隻有jīng品,才能以一當百,在文壇上站穩腳跟。作品完成後,別急著寄出去,要放一放,反反複複地磨。jīng品是磨出來的。”胡藻英說:“jīng品?對,jīng品,jīng品,我磨,我磨。”天漸漸地冷下來了,胡藻英感覺到陋室的淒涼。胡藻英不自禁地就把秦先生作為自己的導師,把秦先生的話奉如圭臬。胡藻英控製了寫作速度,作品完成後,也放下來,事過境遷之後,再慢慢琢磨,jīng工細作。才入冬時,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很厲害,整個屋子,絲絲縷縷都透進來yīn寒,讓他從骨子裏迸發出戰栗。胡藻英想買一件羽絨衫,買一雙高幫皮鞋,買一床厚實一些的棉被。胡藻英對於食品也有許多追求。基於他以泡方便麵為主,所以米飯對他的誘惑最大。他想吃鮮碧的青菜,肥膩的豬肉。他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期盼著許許多多跟他生活有關的東西。有時高玉鈴也會心血來cháo地請他去吃火鍋。胡藻英念著秦先生的囑咐,想拒絕,但他忍不住口舌之yù。胡藻英麵對熱氣騰騰的什錦大火鍋,毫無顧忌地讓自己垂涎三尺,饕餮起火鍋裏的一切東西,最後就連火鍋裏的一口湯水也不肯放過。jīng品不能當飯吃,隻有火鍋才能實實在在地填飽肚子。高玉鈴對他饑不擇食的評價是:“胡哥,你咋弄的?李勁還能混口飯吃,瞧你,都跟鬼差不離了!”高玉鈴不是分明在數落他比不上李勁嗎?火鍋裏的美味佳肴使胡藻英冰冷的身體充滿熱量時,胡藻英就蓬蓬勃勃地爆發出自尊心。胡藻英一想到這火鍋的費用來自於高玉鈴的坐台收入,心裏就恨自己的窩囊。但他不會很久地怨恨自己,很快他就嗔怪高玉鈴的有眼無珠了,竟然會拿他跟李勁作比較,而且念念不忘李勁,忽略了他對她的關注。胡藻英真想把紙上的李勁呈現出來,讓她一了百了。但胡藻英不。胡藻英要和李勁比試比試,要讓高玉鈴從李勁的夢幻中擺脫出來。胡藻英很有自製力地以居高臨下的姿態麵對她。胡藻英能成為真正的作家,李勁不能;胡藻英有明天,李勁沒有;胡藻英總有一天會離開“不夜城”,李勁這一輩子,像一棵狗尾巴草,腐爛在這兒了!舊曆的年頭歲尾逼近了,高玉鈴念叨李勁更吃緊了。高玉鈴常常窩在胡藻英的屋裏痛罵李勁。高玉鈴著急的是,過年了,得回家看看,前兩年都是跟李勁一塊兒去的,今年沒了李勁,老爹老娘會揪心的。鄉下的親人快把高玉鈴的手機打爆了,主題隻有一個:什麼時候回家。可李勁老是沒影子。高玉鈴終於向胡藻英提出,他能否代行李勁的職責。高玉鈴很策略地說:“胡哥,當初李勁跟我說,玉鈴,你爹娘早就巴望著你能帶個女婿回家,我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我這才跟他好上的。”胡藻英極其反感地說:“小高,我怎麼能去填補李勁的空缺?”高玉鈴說:“我爹我娘老以為我在城裏會受騙上當,做出壞事,所以老想著有個男人把我管起來。我要是一個人回家,出了年二老準會把我鎖在家裏,不讓我進城。胡哥,我舍不得我爹娘呢!”胡藻英說:“那我呢?我是石頭縫裏蹦躂出來的?我就沒爹沒娘?”高玉鈴終於爆發了,衝著李勁來的:“李勁,你他媽死啦?一年不就派你一回用場?你他媽藏yīn曹地府裏,以後別跟本小姐住一塊兒,本小姐不尿你這把壺了!胡哥你給我想想,要是我爹娘見不著李勁,他們會怎麼想我?好,我不求你,你也得回家做孝子對不?”胡藻英是以一種看表演的心情來看待她的。胡藻英希望李勁在高玉鈴的心目中隻是每年派他一回用場,僅僅是讓她爹娘放心。但胡藻英不想讓自己步李勁的後塵。胡藻英喜歡看高玉鈴著急的樣子。高玉鈴的臉紅嫣嫣的,很青chūn,也顯得嬌嫩。高玉鈴真的是很漂亮很迷人的。胡藻英知道自己對她是存有企圖的,而且她也應該有所感覺。胡藻英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她的棄暗投明,從李勁的迷霧中自拔出來,投入他的懷抱。胡藻英不慍不火,穩坐釣魚台的樣子。高玉鈴冷笑一聲離去。高玉鈴的腳步橐橐的,是氣憤的表情。一會兒,胡藻英聽到高玉鈴在摔東西。高玉鈴一件件地摔著李勁的東西,嘴裏嘟嘟噥噥,罵罵咧咧。先是瓶瓶罐罐,李勁的酒瓶、煙缸、熱水瓶,爭先恐後地爆炸粉碎,接著是李勁的鞋子,一隻隻地飛出來,最後是衣服,從汗衫到西裝,挺有氣象地漫天飛舞。高玉鈴該是徹底和李勁決裂了。胡藻英想,現在應該考慮他和高玉鈴的關係了。胡藻英不能不承認,他是喜歡她的,喜歡她的漂亮,還有豪爽氣。一旦確認他的喜歡,胡藻英馬上就覺得自己吃了虧。像他這樣的大學生,而且第一次跟女xìng接觸;而她,一個坐台小姐,文化層次要比他低了許多,而且已和許多男人周旋過。胡藻英決定,可以和高玉鈴相交,但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可以延續李勁的做法,做情人,做生活伴侶,但不能存有婚姻關係。有些女人隻能做妻子,有些女人隻能做情人,有些女人隻能做同伴。高玉鈴可以做情人和同伴,因為他和高玉鈴的交往中,吃過她不少什錦大火鍋。高玉鈴那邊靜了下來,胡藻英估計,她該把李勁的東西摔幹淨了。胡藻英穿戴整齊,鵝行鴨步,很沉著地踱到她屋裏。高玉鈴正躺在床上生氣。胡藻英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挺熟練的,說:“小高,要不……這總歸不大好。你真的需要,我也不能隻考慮我的感受。”高玉鈴沒有他預想中的激動。高玉鈴的眼睛翻了一下,說:“胡哥,你可得想好了。你是作家,有許多講究,跟我這號人不一樣。我是破罐子破摔了!”胡藻英說:“小胡,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了,幫你,我願意。”高玉鈴說:“還說不準誰幫誰呢!”胡藻英正揭不開鍋,這段時間吃香的喝辣的,還真解他燃眉之急呢!6胡藻英覺得過rì子跟寫小說一模一樣。胡藻英跟高玉鈴一起到鄉下“寫小說”去了。胡藻英和高玉鈴扮假夫妻。其實胡藻英一直對她報有一種覬覦的心情,但他必須以正人君子的麵貌來和高玉鈴相處。比如在火車上,高玉鈴不自禁就把腦袋埋進他懷抱,晚上冷了,就掀開他的大衣,小鳥依人似地鑽進去。胡藻英無法抑製住內心難以言說的蠱動。胡藻英會撫摸她的肩膀和脊背,進而就是臀部和胸脯。胡藻英感受到她的豐滿,而且感受時能領會到她主動的迎送。胡藻英吻她了,在她熱熱的唇上匆匆地一抹,她反倒一把摟住他脖子,舌頭攻入他嘴巴。到鄉下後,他們都有了玩真的意思了。隻要是鄉下,無論在哪兒,胡藻英都能像鹽似的很快溶化進去。胡藻英在鄉下曆經了童年和少年,一直到上大學,他才如此憤憤不平地棄它而去。無論在什麼時候,隻要走進鄉下,胡藻英就會油然而生親切感。胡藻英越是恨鄉下給予他無法磨滅的愚昧落後的烙印,心裏就越是牽掛至今還是愚昧落後的鄉下。城市和鄉下有難以逾越的鴻溝,這是城市人故意挖掘而成的。胡藻英看見高玉鈴的父母時,口舌頓時笨拙得無以複加。胡藻英準備假模假樣地喊爹喊娘,但他從未把旁人喊爹喊娘。這父母不能算是老人,都不上50,卻滄桑得很,從稠密的皺紋裏攢shè出目光來打量他。他們有些失望,輕輕地咕嚕一句:“怎麼不是小李了?”接著又欣賞起他的扭捏,說:“這小夥子挺老實的。”他們算是認識了,這父母就開始把他當城市人對待,殷勤而又小心翼翼,不可避免地表現出鄉下人的自卑。胡藻英從他們的目光裏看到他父母的謹小慎微和卑微瑣碎。他就是在父母親謹小慎微和卑微瑣碎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高玉鈴衣錦歸鄉的派頭一下子全冒了出來。高玉鈴挨個兒送禮物,一邊說她在省城的掘金生活。高玉鈴出手闊綽,氣勢豪邁,跟坐台小姐完全是兩碼事。省城的高玉鈴和鄉下的高玉鈴截然不同。這不僅僅是高玉鈴的心理需要。鄉下的老人,翹首期盼著年底的大團圓,不就圖個看見子女出息風光嗎?這時的高玉鈴可愛極了。極大的滿足感煥發在臉龐上,滋潤紅豔,高玉鈴粗聲大氣地頤指氣使,慈禧太後一般。胡藻英看呆了。胡藻英看慣了坐台小姐那種想掩蓋自卑,就故作滿不在乎。晚飯挺豐盛的。隻有過年,鄉下才會有如此的豐盛。晚飯後,高玉鈴出去了一會兒,說是和姐妹們嘮嗑嘮嗑。有人問:“小胡,來八圈,怎麼樣?”胡藻英說:“謝謝,我不會打麻將。”胡藻英在讀大學時隻要有錢,也隔三差五地打打小麻將,現在他實在是囊中羞澀。那人像看外星人似地看他。這年頭,不會打麻將的人跟外星人也差不離了。胡藻英是鄉下的貴客,他不打麻將,鄉下人也不好意思打,大家幹坐著。一會兒,鄉下女人就開始紮鞋底,哧啦一聲,銀閃閃的針在頭皮上一蹭,亮亮的。高玉鈴很快就回來了。她娘在她耳邊小聲說著什麼。高玉鈴淺淺地一笑,點點頭。胡藻英很確定他們對話的內容。高玉鈴答應她娘,今晚和他同宿。胡藻英心裏怦怦跳。胡藻英想,高玉鈴已忘記了李勁,主動投入他的懷抱。這麼一得意,就有一股心火燎了起來,呼啦啦的。已經淡忘了的高玉鈴的[**],現在都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來。高玉鈴先在房間裏收拾一下,接著就招呼他:“喂,胡哥,傻愣著幹啥?”高玉鈴眼睛灼灼閃亮時,是很挑逗人的。胡藻英驀地覺得心虛理虧,就跟偷人似的,腳底像抹了油,一滑就滑了進去,慌裏慌張地關門。高玉鈴掩嘴一笑,眼睛一掄一掄的,風姿綽約了,風情萬種了:“胡哥,沒關係的,你幫了我,我也不能虧待了你。男人喜歡什麼,我清楚得很。除非你不是男人。”胡藻英被激將得熱血沸騰,一把像箍桶似地箍住高玉鈴,高玉鈴卻輕輕一推:“胡哥,你弄疼了我。”胡藻英木然地伸著手,臉紅紅的。高玉鈴乜他一眼,笑了:“胡哥!”她好像是腳底下一絆,就倒在床上。胡藻英的腳挪不動。高玉鈴生氣了:“胡哥,你怎麼不來拉我一把?”胡藻英一出手,就倒在她身上。胡藻英喘息了。高玉鈴嬌滴滴地說:“胡哥,我把什麼東西都給你,以後可不許你忘記我。”胡藻英什麼都顧不上了,因此手忙腳亂地不得要領。高玉鈴用體態語言指導著他,讓隻有手yín經驗的他在實踐中達到歡暢。胡藻英結束的時候,覺得自己窩囊極了,在高玉鈴的跟前,簡直是xìng無能。胡藻英決定要憑借自身的力量,把高玉鈴壓倒在下麵,徹徹底底地弄她一頓。胡藻英雄心萬丈了,很果斷地扳倒了她,摁得她不能動彈,但無論他如何強勁有力,隻要她稍稍一歪,他的所有努力就付諸東流。高玉鈴倒是不慌不忙,反襯得他格外手忙腳亂,一骨碌下來,說:“丫cāo,你是職業化的,我玩不過你。”高玉鈴罵:“你他媽放什麼狗屁?本小姐問你要錢了嗎?”胡藻英壓著嗓音說:“輕點我的小姑nǎinǎi!”高玉鈴不依不饒地說:“胡哥你給我記著,李勁是向來不管我幹什麼的。別占了便宜又討巧,隻要我願意,就給你,什麼都成。”胡藻英轉念一想,自己真的是占盡了她的便宜,就不言說,乖乖地躺在她的身邊,看著天花板發呆。高玉鈴歎息一聲:“胡哥,也不管以後咋樣,今天我們睡一塊兒,就是有緣。李勁遲早是要回來的,那時隻怕他會殺了你。”胡藻英嘿嘿冷笑。高玉鈴說:“胡哥你不信?我坐台李勁不管,可我不坐台時,要是跟男人丟個眼sè,李勁就會殺氣騰騰。李勁說坐台是工作,丟眼sè就是作sāo。”胡藻英說:“高玉鈴,以後別在我跟前說李勁。”高玉鈴頓時笑了,抱住他噗嗤噗嗤地親:“胡哥,我最喜歡男人吃我的醋了!”正月十五,鄉下叫小年。過了小年,就全然沒了年節的氣氛,胡藻英和高玉鈴匆匆地回到省城。這時他們已儼然以夫妻相處了。高玉鈴說:“胡哥,這李勁也不知死哪兒去了,你幹嗎要租房?幹脆咱倆住一屋算了。你們作家都窮得水洗似的,房租我出,怎樣?”這真是求之不得,但胡藻英還矜持了很久,最後突然說:“小胡,你還是搬我那兒去!”。胡藻英怕聞到李勁的氣味。住李勁的屋子,這氣味會折磨死他的。高玉鈴說:“我不在乎。隨便住哪屋。”高玉鈴搬胡藻英那兒時,隻帶了她的東西。胡藻英挺莊嚴地宣布:他隻是想照顧她;照顧女人是男人的責任;他遲早會承擔起經濟負擔的,總不能讓女人養著。高玉鈴不耐煩地說:“胡哥你婆婆嘴幹啥?我願意,又在乎什麼男人女人的?”胡藻英還是覺得言猶未盡,想了又想,字斟句酌地說:“小高,有些話,還是說在前頭的好……”高玉鈴不耐煩地說:“別跟我廢話。你呀,腸子打結,彎彎繞。再說我就走人!我現在還稀罕你,哪天煩了,就自動消失。”胡藻英還是說出了心裏話:“要是李勁回來了,我該怎麼辦?”高玉鈴不經意地說:“那得看你表現,看我心情。我得在你們中間選一個。”胡藻英氣鼓鼓地噘起嘴,高玉鈴就一口吻過來,噗嗤噗嗤地響,說:“咱們也別想太遠,緣分來了,就湊一塊兒去,緣分沒了,就一拍兩散,咱們永遠不說再見,行嗎?這事兒我見多了!你們作家喜歡放文屁,俗!”7胡藻英終於結束了吃方便麵的rì子。不知不覺中,胡藻英吃飯習慣了菜湯齊全。有時,高玉鈴帶他去吃火鍋。高玉鈴總是大什錦火鍋,無論寒暑,總能吃得滿頭大汗。火鍋逼出了胡藻英軀體深處的汗。汗從他地下管道似的毛孔裏慢悠悠地流出來,一種潛伏得很深的yīn濕絲絲縷縷地彌散開來,會給他以短暫的鬆弛。高玉鈴說:“胡哥,吃火鍋去!”胡藻英就會像過節似的歡呼雀躍。淌汗的時候,胡藻英覺得他很愛高玉鈴,愛死她了!秦先生篤篤敲門時,高玉鈴正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昨天晚上高玉鈴做得挺順,胡藻英寫了5000多字,她才夜遊神似地回來。高玉鈴依舊很鮮豔,卻迅速地枯萎。高玉鈴像蛻皮似地脫長筒絲襪。高玉鈴草草地洗一洗,脂粉褪盡,是黑灰的臉sè。胡藻英從電腦跟前轉過脹痛的眼睛,說:“小高,我老在琢磨,你這麼著,總歸不是正道。”高玉鈴眼睛眉毛迅速豎立起來:“去你的!別跟我說這些!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你一個晚上碼字兒能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