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卯時才過便蒸騰起惱人的悶熱,總覺得世界鋪天蓋地籠罩著白煙,叫人睜不開眼更呼吸不能。算起來,這是嗣音隨彥琛南巡以及皇家祭奠等活動外唯一一次單獨出宮,隻是沒想到會是以一個婕妤的身份去罪臣家中宣旨,而她更不曉得聖旨裏寫了什麼,又要如何去麵對那一張張恐懼無助的臉。
“她不過是個婕妤。”知道嗣音要代表皇帝去宣旨的時候,賢妃李子怡正與堂妹閑話,因嫉妒嗣音被重用,不由得酸溜溜說,“往後她眼裏越發要沒有人了,皇上也是,有兒子在身邊何苦去叫一個女人做這種事。”
李子忻卻說:“娘娘何不反過來想一想,這樣得罪人的事三殿下犯得著往自己身上攬嗎?梁婕妤她樂意去遭人戳脊梁骨,我們也不必攔著。”
賢妃想了想,上一回兒子幫著查抄兩府就被淑太妃追到宮裏來苛責,這一次還不定發生什麼事,堂妹說得不錯,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還是少管為妙。便讚道:“難得你也長進了,我竟沒想到這一層。”
李子忻訕訕一笑,“再不長進可如何了得。”
賢妃知道她的心事,便道:“再等一等,總是有機會的。你瞧她梁嗣音如此得寵卻大半年了沒一點消息,皇後哪裏也等不及不是。”
“臣妾明白。”李子忻臉兒微紅,對未來又多一份憧憬。
但這都是前話,且說這日嗣音早早出了宮,頭一回仔仔細細瞧瞧京城街巷市貌,卻因戒嚴而隻見空落落的寬敞大街,除了手持亮晃晃反射了陽光的兵器的士兵,竟再不見一個普通百姓,如此一路到了六王府,早有刑部的人將老九的家眷趕到了這裏。
白森森的陽光下,所有人都脫去了華麗的衣衫,穿著蒼白的素衣散亂地立在庭院裏。他們裏頭有血氣方剛一臉恨意的少年,有貌美如花滿麵哀愁的少婦,更有稚嫩可憐懵懂無知的稚兒……
“妾身率家眷參見梁婕妤。”一個身材修長的女人款款從人中走出,她的發髻比任何人都梳得妥帖,雖然沒有了珠翠環繞、錦衣華服,可從她骨子裏透出的高貴和端莊,仍然奪目絢爛。
嗣音知道,這位就是六王正妃秦氏了,她本以為會見到一群期期艾艾的婦孺,但此刻秦氏的姿態不得不讓她從心底佩服。
“罪臣晏珠晏璉家眷聽旨。”嗣音沒有說別的話,隻朗聲這般說罷,便有太監上前讀聖旨。
“罪臣晏珠晏璉罔顧聖恩、其心不忠、不思悔改……”
宣旨太監的聲音洪亮而刺耳,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嗣音不願聽,可她分明瞧見眼前的人將每一個都仔仔細細地聽著,因為那字裏行間決定著他們的命運,甚至是生與死。
隻聽得“白綾三尺”、隻聽得“充役奴籍”、隻聽得“永不複用”……眼前的一張張臉孔開始在痛苦和絕望中掙紮,猙獰得讓人心尖都打顫。
“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叫我來看看他們,所謂的帶你的話?”
嗣音在心底問彥琛,問他為什麼要讓自己來做這個殘忍無情的劊子手,而今日所見所聞,她梁嗣音又要如何在往後日子裏去忘卻?難道她的心不是血肉做成的?
“妾身領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秦氏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謝恩,大義凜然一般平靜地從太監手裏接過白綾,聖旨中所提,隻有她和九王妃趙氏被賜死。
周遭早已哭成一片,九王妃哭得死去活來躲在人堆裏不肯出來接旨,可秦氏站在那裏不動半分顏色,隻是靜靜地等待著。
“娘,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丟下孩兒。”一個嬌小的女娃娃撲到秦氏腳邊,哭得肝腸寸斷。
可秦氏卻不曾看一眼,隻是捧著那三尺白綾目視前方,但女兒在膝下哭泣她為人母豈能不動容,那被牙齒緊緊咬著的微顫嘴唇漸漸沁出鮮紅,那是心在滴血嗎?
整個庭院被嚎啕大哭聲籠罩,嗣音不知道正憑什麼力量撐著自己麵對這一切,她甚至擔心自己會在下一瞬就崩潰,卻是此刻有人高呼:“淑太妃到。”
哭泣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朝著淑太妃的來處看去,仿佛那裏有他們最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