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飯吃得早,是幼清下的廚,煮了兩碗番茄鮮蝦麵。舅舅霍斌直誇她手藝好。兩人酒足飯飽,坐在小庭院裏有一句沒一句地瞎嘮嗑。
舅舅問她過得好不好。
幼清揉了揉有些撐的肚子,往後仰躺在老搖椅上笑了笑,說很好。
小輩總不好叫長輩擔心,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她敷衍了兩句,把這話題就此揭過不談。
天還沒黑,隻是昏暗。
外邊在下雨,升騰的雨霧和混沌的天色讓眼前的世界變成一團模糊。不遠處的一叢蒼翠樹林像靜矗在水中的島嶼,燕子低飛,被打濕翅膀。
傾斜的雨絲時不時從簷下飄進來,飄在幼清的臉上,帶著涼意。
聊著聊著,霍斌不由得問出了口:“還有啊,你跟江家那小子……”隻是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
幼清正低頭回複陶藝店店長的微信,手指一頓,裝作沒聽見霍斌欲言又止的那幾個字,沒有出聲。
店長在問:幼清,明天我有點事,你能過來幫我看一天店嗎?
幼清回:不好意思啊,店長,我回上錦鎮舅舅家了,現在人不在麟城。
店長:那沒事,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霍斌見幼清沒反應,也不好繼續打聽。
對麵的小徑上來了人,是附近的鄰居送了自家種的小菜過來。霍斌收了對方的菜,總要回點什麼,不好占人便宜。要麼拿兩串香蕉葡萄,或者裝些餅幹糖果給人家小孩。
霍斌是麟城本地人,幾年前來上錦鎮選址,開了一家合金廠。合金廠的工作強度大,上錦鎮當地的居民大多吃不了這個苦,霍斌隻好聘了一批從貧苦地方出來打工的外鄉人。隨著合金廠越辦越好,賺得越來越多,當地的某些心術不正的人眼紅了,開始背地裏使絆子。
有舉報合金廠噪音擾民的,有造謠合金廠克扣工人工資的,已經來鬧過兩次。
霍斌也被那幾個地頭蛇煩得頭疼,卻拿他們沒辦法,終究是在他們的地盤上辦廠做生意,能忍則忍。上個星期,仨青年過來跟他借錢,一開口就是十萬。這錢倘若借出去,不知何時能還,會不會還,十萬塊等同於打水漂,霍斌自然不肯。
但霍斌心裏老覺得不踏實。
再過了會兒,他囑咐幼清早點睡,自己回了房間。
當天夜裏,幼清是被屋外發出的動靜給吵醒的。
她睡意全無,慌忙下床穿著拖鞋就往外跑,還不明狀況。隻見霍斌火急火燎地抄起手電筒跑著出了門,朝合金廠的方向趕。
幼清明白定是出了什麼事,放心不下,跟了上去。
合金廠離霍斌的小洋房不遠,後山有條相通的近道相連。雨後小路泥濘不堪,幼清腳上的拖鞋直打滑。剛過午夜十二點,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她拿著手機照明,霍斌步子太快,眨眼間已經不見人影。
等幼清趕到合金廠後門時,她清晰地聽見玻璃碎裂和金屬撞擊發出的巨大響聲,還有霍斌的吼罵。
這是有人鬧事,過來廠裏砸東西。
電閘被破壞了,裏麵漆黑一片。
一個男人戴著帽子口罩嚴嚴實實遮住臉,直接過去奪霍斌拿著的手電筒,雙方扭打起來。幼清站在門外,離他們尚且還有一段距離,六神無主地掏出手機直接報警。
那些人也不敢真的鬧出人命來,把霍斌甩在地上。突然,冒出個人從幼清背後包抄過來,趁她不備搶了她的手機往遠處一扔,衝她威脅地一揚手,作勢要打她。
幼清嚇得頭皮一麻,六神無主,下意識地閉了眼。
~02~
等到警察趕過來,肇事者已經跑了。
合金廠附近的幾戶人家也被驚動,三更半夜趕過來,圍著霍斌在說話。廠裏碎了幾塊玻璃,損壞了一台儀器,還有些零碎物品被砸了。
所幸人沒出大問題,幼清平安無事,霍斌受了點小傷。
幼清把手機找了回來,沒壞,隻是磕了個小角,不影響使用。
她解了鎖屏,如同本能一般撥了一個號碼出去。她蹲在地上,心仿佛還懸在半空,頭頂是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深沉夜幕,廣袤沉寂。
有了兩秒鍾的緩衝時間,她像突然清醒過來一般,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正準備掐斷這通電話,可同一時間,對方按下了接聽鍵。
“喂?”低沉又帶著點散漫的男聲傳出來。
她心下一滯,屏住了呼吸。
“你怎麼了?”對方見幼清不說話,問道。
幼清張了張口卻沒發出聲音,心裏慌得厲害。
她剛才是太害怕了,一時衝動,想也沒想就給這人打了電話。現在聽見那頭震耳欲聾的電音鑽進耳朵,她說不上來心裏頭是什麼滋味,又按鍵結束了通話。
麟城一酒吧。
江鶴齊看著手機屏熄滅,眼角重重一跳,周幼清敢掛他電話,真是樁新鮮事兒。
突然就來了點興味,他推開黏在身邊的女伴,離開人群尋了個稍微安靜點兒的地方,撥了回去。
手機突然振動,讓正在出神的幼清一驚,“江鶴齊”三個字出現在視線當中。
萬萬沒想到,這祖宗還會殺個回馬槍。
她慌手慌腳地接聽。
“周幼清,說話。”
“你再敢掛一次試試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冷聲威脅她。
江鶴齊又問:“你人在哪兒?”
“上錦鎮。”幼清說了個江鶴齊不知道的小地名,又補充道,“我舅舅家。”
江鶴齊倒是知道她還有個舅舅,倚在牆上點了一根煙,追問道:“剛打電話來什麼事?”
幼清其實有許多話想對他傾訴,最後卻隻是穩住聲音說:“沒什麼。”她撐著膝蓋從地上站起來,霍斌已經出來找她。
“沒什麼事你會給我打電話?”江鶴齊覺得稀奇。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現在卻鍥而不舍地為難她,非要從她口中得出個滿意的答案不可。
他剛才喝了烈性的酒,量不多,人沒醉,這會兒酒的後勁兒卻湧了上來。滾燙的掌心握著手機,像個固執等待的倔脾氣孩童。
三月初,夜裏是冷的。幼清忍住一陣缺氧帶來的眩暈感,深呼出一口氣:“沒什麼事難道就不能給你打電話嗎……”
她反將他一軍:“我們可是領了結婚證的。”
江鶴齊頭一回聽見這話從幼清嘴裏說出來。
她平素像隻兔子似的乖順,他們不常見麵,見了麵,她在他跟前說話總愛低頭,不起波瀾的語調,溫和沉靜。今天她聲音是啞的,氣氛也不對勁,應該是遇見了什麼棘手的事。
他們向來是各過各的,他對她也沒怎麼上心過。
此時此刻,江鶴齊卻對這個跟他已經結婚小半年了,但又完全不了解的太太起了點不一樣的心思。他接過她的話,調笑中帶著微醺的酒氣,平添曖昧:“既然都領過證了,那就記得早點回家啊,媳婦兒。”
“四哥,你叫誰媳婦呢?”趙岑宇見江鶴齊半晌沒回來,出來找他,正好聽見這麼一句。
江鶴齊見幼清秒掛電話,勾起抹玩味的笑,收了手機。
“還能有誰,周幼清。”他對趙岑宇說。
江鶴齊不說,趙岑宇都快忘了,江鶴齊已經是有主的人了。主要是江鶴齊這婚結得倉促,叫人沒一點心理準備。周幼清又太安靜,不常出現在江鶴齊身邊,所以連江鶴齊的幾個發小也經常忽略了他們還有位嫂子的事實。
這樁婚姻,不過八個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江、周兩家的聯姻,雙方互惠。城西的周家與城東的江家,一個是文娛產業的龍頭老大,一個靠重工發家,這些年兩家來往並不多,可如今成了親家,對彼此都有不小的好處。
“四哥,”趙岑宇勾搭上江鶴齊的肩膀,仔細想想感覺匪夷所思,“你一大好青年,怎麼就這麼早步入了婚姻的墳墓呢?”
江鶴齊甩開他,扔了燃至一半的煙,亦真亦假地說:“誰說一定是墳墓的,指不定是溫柔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