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就是這些倒黴孩子中的一個。
他雖然有個將他捧成闔家合族甚至恨不得整個天下都誇讚的寶貝兒鳳凰蛋的親娘,也有個血緣上本該是親爹的親爹,奈何因著他抓周禮上就讓他最要麵子最講規矩最是道學的親爹給丟了個大人,後頭又將他那才周歲就會三字三字念得還挺流暢、不足三歲更是能將整篇三字經背出來的好天賦,花到挑著他祖母身邊大丫鬟的下巴念叨什麼“生香真色人難學”的酸話上頭,又秉□花好紅,不隻一次給賈政撞著他猴著要吃丫鬟臉上的胭脂……
雖寶玉不過小小一孩兒,便是猴在丫鬟身上滿臉滿嘴的亂親,看著也不過是小孩兒玩鬧一般趣致,並無邪心;而賈家兄弟皆是出了名的孝順——
一個愚孝到不顧自身甚至宗族的體麵,甘願以襲爵之尊一府正主之位住到偏院裏頭去;一個又純孝到不顧自己的前程也不管子弟的臉麵,隻為了“就近伺奉母親”就不顧規矩道學越過正經襲爵的嫡親兄長住到榮國府正院裏頭去。
——這賈母身邊的丫鬟自然是闔府頭一份兒,也就是賈赦年輕愛玩不要自個兒名聲不顧未過門妻子合族體麵地將手伸到母親房裏頭去時能弄到一二個很不錯的,除此之外,底子最好的丫鬟都在賈母房中,且賈母也算出生一門雙侯的大家,調理丫鬟的手段也頗不差——
不見紅樓原定的命軌裏頭,鴛鴦等人甚至比迎春這樣的正經姑娘都比不得?當然現在阿穆遇著王子勝,賈赦嫡妻既在,也沒有邢夫人疼愛庶女的慈心施展之處,也沒有王夫人疼愛賈璉比賈璉名義上的正經嫡母更甚的餘地,迎春雖還是庶女,卻不至於被祖母養在身邊卻□得比個婢子還不如,但不管怎麼說,賈母教孫女孫子的手段如何且不論,調理丫鬟的手段卻真心不錯,趙氏不過是她院子裏第二等的,給了賈政初時也不過是個通房丫頭,卻能在賈王氏眼皮子底下,攏住了賈政和他一道兒三年兩頭就生了女兒又生兒子,從隨時能打發的通房熬到打發起來好歹需要點兒過得去的理由的賤妾又熬到雖不是家譜族籍上頭有名分卻好歹銷了奴籍去的平妾……再是表現得粗魯沒見識,能真沒點子容貌手段?
二等出身的尚且如此,被鳳凰蛋稱讚是“生香真色人難學”的賈母身邊原先第一得意的大丫鬟,雖品貌或許不到人難學的地步,但也絕對不差,再考慮到小鳳凰蛋比寶釵還小一歲的年紀,這樣的說法,也不是不能理解的,賈母雖在次後不久就將這個丫頭發嫁,但那也不過是因為那丫頭已經十九歲餘,在民間早該嫁人了,才放了奴籍給了嫁妝讓她父母好好挑戶人家去罷了,並不是將此事放在心上——當時賈母是歪在榻上聽個正著了,聽完還稱讚她孫子聰慧能言,並不以為意。
可恨實在不巧,賈母雖近幾年有孫萬事足,並不耐煩兒子們一早一晚的來叨擾,早發話初一十五略過來坐坐即可,其他時候她有事自然會讓人去尋他們,沒事也不必特意來她這個老太婆跟前轉悠——這話賈赦這個愚孝紈絝兒倒認真聽了,除開初一十五輕易不往賈母院去,可賈政這個純孝道學子卻不肯當真,便是母親有命他不好打擾,也必要一早一晚在賈母院子外頭磕個頭,若賈母有傳就近,無傳也要磕個頭略問問嬤嬤丫頭們賈母的起居飲食方罷——而寶玉換了衣衫過來與大丫鬟說什麼酸話時,卻正好是賈政邁進賈母房門的時候。
恰恰好賈母讓人傳賈政進來說說話的時候,寶玉跑去換衣服了沒防備。
恰恰好賈政腳步不緊不慢、不早不晚,寶玉才往大丫鬟身上猴去,嘴裏半知不解地拿不知道哪兒看來的酸話哄人時,就給聽了個正著。
賈政雖是個道學君子,卻也年輕過,賈母聽著寶玉這話或者沒有多想,也未必知其出處,但賈政這個做父親的,就是有長子好學聰慧前程可望、對幼子的要求便少了幾分嚴厲,又如何願意他小小孩童就知道雲輕柳弱、朱唇淺破桃花萼的滋味?
因此當其時,雖礙著母親跟前不好發作其滿心疼愛的孫兒,但那燭光掩映下,一張端方白皙的臉瞬間額角抽眼角抽嘴角抽各種扭曲,膚色也由白轉紅繼而青紫烏黑各色出場,玄光水鏡那邊阿穆看得趴在王子勝身上笑得直打滾,真是直率的表達,難怪君子得隻能在家裏頭養清客呢!就這麼端不住的模樣,家裏頭的規矩又那等創新,自己的能力又堪比仲永,怪道在官場上頭熬不住。
不過那胡須抖動得可真有韻律,一般人學不來滴,果然不愧是賈代善到死都一口咬定是有才學有規矩隻是考運不濟的好兒子啊……
阿穆洋洋得意笑一回,看著可憐的寶玉給他爹背著他祖母,又是罰抄書又是捶屁股的,還三申五令不許他再往丫頭臉上唇上吃胭脂去,又有幾分可憐這好歹給了子勝點破他煩憂機會的小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