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七月半(1 / 3)

夏侯瀲過上了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少爺生活。

各門各院關上門就是一方小天地,不說夏侯瀲是個傷患,隻說有謝驚瀾縱著,夏侯瀲怎麼作威作福也沒人敢管。於是,養傷的這段日子,他簡直比正頭少爺還少爺。

謝驚瀾沒真的不管有人要害謝家的事,他讓蓮香把這事告訴管家,提醒他小心門戶,便關門讀書了,料想管家應當會處理這事兒,用不著他們小孩操心。

過了小半個月,傷口結痂得差不多了,夏侯瀲整日歪在床上,偶爾跑去謝驚瀾屋裏頭騷擾他念書。謝驚瀾在追月樓練出了鬧中取靜,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的功夫,對夏侯瀲的聒噪充耳不聞。

偶有搭理,謝驚瀾便不露聲色地打聽夏侯瀲從前的生活,把他口中的盜賊和小偷換成刺客,便**不離十了。

夏侯瀲的日子聽著新奇,久了也十分無聊。

世人都以為伽藍應該是個酒池肉林,刺客們摟著美女喝著美酒徹夜高歌,沾過人血的長刀橫臥花叢。但其實他們住在一個名字很土的大山裏,伽藍的老大是個老得快要死掉的和尚,守著一座破破爛爛的寺廟。令人聞風喪膽的迦樓羅滿大山追著她不省心的兒子,還要涎著臉去隔壁人家討米下鍋。

所有的刺客都被種下一種名叫“七月半”的毒藥,每年吃一次解藥,否則便會在七月半那天受盡折磨死去。每年大雪封山的時候,刺客們聚集在那座快要塌的寺廟裏麵,手裏捧一杯熱茶,聽住持念完比老太婆裹腳布還臭還長的經文,然後上報自己的一年的人頭,再從飯缽裏拿走自己下一年的解藥。

每年大家看到的麵孔都會有些變化,有的人再也回不到大山,屍體像鹹魚一樣爛在泥裏。沒人再提起他們的名字,他們的位子很快會有別的刺客代替。夏侯瀲一直覺得住持每次要念的經文是在超度他們,雖然他每次聽到一半就睡著了。

娘親時常不在,他一個人野猴似的在山林間上躥下跳,縱然搗鼓出不少頗具野趣的玩意兒,譬如鳥屎彈、木蒺藜之類的,但一個不小心,打著了住在山上的其他刺客,不免被捉住就是一頓打。夏侯瀲厚如鍋底的皮大概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留在山上的刺客並不多,常年守在那的隻有那個老禿驢。可那個老不死的從來不好好說話,隻會咕嚕咕嚕地念經。有時候調皮得緊了,被段叔捉到廟裏佛像底下聽他念經,當真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更多的時候,是夏侯瀲一個人躺在林子裏發呆。山裏的樹上的每個鳥巢都被他掏過,每條小溪都被他趟過,山裏的生靈都有些靈性,知道這個毛孩子的可怕,他走過的地方鳥獸基本絕跡。

於是重山疊著重嶺,鬆濤無盡地翻湧,刺客的小屋空無一人,夏侯瀲坐在伽藍的階下聽老禿驢無休無止地嘰裏咕嚕,昏昏欲睡。他隻好一遍一遍回味迦樓羅給他講過的故事,一次一次地重遊閉著眼也能走到的山林,日子一天又一天。

說起來,謝驚瀾是他第一個朋友。

“你日後,除了繼承他們的手藝,在江湖上闖蕩,便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嗎?”謝驚瀾問。

“我們這幫人,一生下來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跟著前輩跑江湖,要麼一輩子待在山上,老死山林。”夏侯瀲挑著炭盆裏的炭火,道,“我不想一輩子都困在山裏,所以隻好跟著大人學手藝。”

“那個老和尚這麼厲害?能困住你們這麼多人?”

夏侯瀲不願意花費口舌解釋“七月半”的事情,隻歎氣道:“連我娘都打不過他呢。”

日頭透光雕花窗子,打在夏侯瀲的半邊身子上,仿佛在他身上鏤刻了許多花紋一般,明明暗暗,重重疊疊。他半邊臉藏在影子裏,眼睛低垂著,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炭火。

謝驚瀾想,他這般的沒心沒肺的人,原來也有頹唐的時候。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驚瀾少爺。”夏侯瀲輕輕說道,“你之前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幫你嗎?”

謝驚瀾一怔。

“我是注定沒什麼指望了,”夏侯瀲抬起頭,眼裏有星星點點的笑意,“可是你有啊,讀書做官,修身齊家平天下,千古流芳,萬世傳頌,多好。”

他和謝驚瀾走的完完全全是兩條路,一條通向花團錦簇,一條通向沒有光的所在。

謝驚瀾心裏像被紮了幾根小針,若有若無地疼。

他張了張嘴:“我……”

他真的想要這個麼?

最初讀書,是想要有朝一日謝家俯首跪地,後悔不迭。後來跟著戴聖言學習,才改了原來那個卑鄙的念頭。

隻是自始自終,他最掛在心上的,也並非街頭巷尾汲汲營營的芸芸眾生。

他們太遠了,太多了。

而他的心很小,坑坑窪窪的心底,隻足夠裝一點點東西。

“我會救你的,他日我執掌朝政之時,便是你脫離苦海之際。你的老大再強大,也敵不過千軍萬馬吧。”

夏侯瀲撥弄炭火的手停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頂,道:“你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你要動用舉國之力來搶親似的。”

謝驚瀾本還有些忐忑,他害怕夏侯瀲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畢竟未來的事情如何說得準,他怎麼有把握彼年彼月他一定位極人臣呢?

就是他有把握,夏侯瀲能等到那個時候嗎?

卻沒想到,夏侯瀲終究是不學無術,腦子裏裝了太多才子佳人,將軍公主的無聊話本和折子戲,一張口便讓謝驚瀾無話可說。

謝驚瀾瞟了夏侯瀲一眼,道:“你長得不賴,不枉擔了這個名頭。”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開春了。夏侯瀲在盆裏踩著謝驚瀾的褻衣褻褲,他紮著褲腿擼著袖子,露出修長的胳膊腿,洗了好一會兒的衣服,頭發被汗水浸濕,黏在臉頰上。十二歲的少年人,身子結結實實,有種陽光般的朝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