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婆娑,風吹過,排浪直翻到天邊。這片林子十分老了,裏頭的樹幹都粗似水桶,得有兩三個大男人合抱才能抱住。葉子疊著樹枝,樹枝疊著葉子,嚴絲合縫,偶爾才有一星半點兒的陽光漏下來。
夏侯瀲在林間跳來躍去,猴子似乎都不如他得心應手。下一步該落在哪根樹杈上,手該搭在哪根伸出的枝葉上,他都心裏有數,閉著眼也不會掉下去。
很快,他來到一處墓地。
墓地很大,足有上百個墓碑和上百把殘刀。密密麻麻地擠在林子裏,有的背靠大樹,上頭落滿了鳥糞和落葉;有的墓碑已經斷成了兩半截,旁邊零零星星散著腐爛的果子;還有的雖保存完好,也無人問津。
那是刀塚。
伽藍曆代刺客能找回屍骨的都葬在此處,墓碑刻上其人平生殺幾人,殺何人,又為何人所殺。他們的佩刀插在墓旁,活著的時候要替他們殺人,死了也要跟在主人身邊受風吹日曬。大部分刀早已鏽得不成樣子了,似乎輕輕一掰就能折斷。
他小時候很怕來這個地方。這裏頭埋得都是混世魔頭,驚世惡棍,每把刀都飽嚐鮮血。他總覺得這兒肯定得飄了不少煞氣沉沉的厲鬼,要不然就是從外麵飄過來討債的冤魂。總之不是個好地方。
後來才發現,這兒就是個破落的墓地而已。
伽藍刺客大多無父無母,無子無女,連來拜祭掃墓的人都沒有,整個墓地不曾修葺過也不曾打掃過,比路邊的野墳還不如。
夏侯瀲從樹上跳下來,在刀塚外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
“各位叔伯兄弟,英雄好漢,前輩老友,晚輩是第十二代住持弑心佛陀座下夏侯瀲,眼下馬上就要出發去徽州府刺殺一個老將軍,手上沒有趁手的兵器,隻好來這兒借把刀。俗話說的好,江湖相逢就是兄弟,更別說咱們都是伽藍的人。希望諸位多多包涵,莫見怪!我一定會好好對待您的刀,早晚擦一遍,晚上給它供奉雞鴨魚肉。對不住,對不住!”
拜完之後,夏侯瀲站起身,沿著墓地外圍走了一圈。裏麵的就甭看了,都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刀,別對陣殺敵的時候嘎蹦一聲給他斷了,那就真是歇菜了。
最外圍有一座新墓,墓邊的刀單槽直刃,黑檀刀柄,內斂含光。墓主名喚唐嵐,死於去年正月,他倒不是刺殺死的,而是被仇家圍殺而死。夏侯瀲以前在過年的時候見過他幾麵,印象裏是個不苟言笑的男人,有傳言說他是唐門叛子,被住持救了才入伽藍。
夏侯瀲一眼相中了這把刀。先是在這墓前叩了三個響頭,然後道:“唐嵐前輩,晚輩鬥膽借您的刀一用,日後定然為您掃墓祭祀。對了,這裏是我帶來的一包紙錢,您在下麵別虧待自己,買個女使丫鬟什麼的,想吃什麼用什麼托夢給我,我一定燒給您。”
夏侯瀲燒完紙錢,把手往身上擦了擦,站起來拔刀。這破刀有些分量,插得還挺深。夏侯瀲小心翼翼地把刀往上提,忽然不知怎的,竟不小心掰動了刀柄。一根細如牛毛的寒針自刀柄尾部彈射而出,擦著夏侯瀲的鼻頭射入上方的枝幹。
夏侯瀲嚇了一大跳,忙鬆開手,跌倒在唐嵐的墓前。刀身處“千機”二字映入眼簾。
“前輩,您不想借我刀就罷了,犯不著要我的命吧。不過,我還真就是個倔脾氣,您不給,我偏要!”夏侯瀲跳起來,摩拳擦掌,使勁兒扭動刀柄,直把裏頭的銀針都射幹淨了,才把刀拔出來,收進帶來的牛皮袋子裏,背在身後,原路返回。
山大得很,高入蒼穹。山腳是伽藍村,裏頭住著農夫和習刀的小孩兒,有時候刺客們下山會在那裏補給。沿著羊腸山道到達山腰就是伽藍山寺,刺客們的小屋零零落落分布在山寺周圍。晚上從山上往下看,像茫茫黑夜散落天邊的星子,每一盞燈底下都是一個抱著刀的刺客。但大多數時候,山腰上除了住持和夏侯瀲是沒人在的。整個山寺像噤了聲,不見一粒火。夏侯瀲像遊鴉一樣飄蕩在空蕩蕩的山裏,尋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看漫天的星辰,看得累了就睡,醒來又是白天。
現在山寺靜靜的臥在黃昏裏,烏沉沉的舊瓦染上一層金色。正值年中,大部分刺客都在外頭奔波,有的或許已經不知道死在那個犄角旮瘩了。山寺孤零零地落在古木的簇擁裏,像不會說話的笨拙老漢,一半的建築已頹敗了,露出粗糙的烏木骨架,隱隱還能看出燒過的痕跡。
那是他燒的。小時候放鞭炮,炮仗竄到山寺前麵的草垛,正好住持不在,下山化緣去了,等他回來,寺廟的一半已經成了灰燼。夏侯瀲被吊在山門底下吹了一夜風,從此以後再也不敢摸鞭炮。
他順便打了一隻山雞,爬上山路,經過山寺的山門,繞過一段荊棘叢,朝自己家跑去。他家是用竹子搭出來的竹樓,沒有待客的地方,主屋被隔成兩半,夏侯霈和夏侯瀲一人一半。唯一的廂房用來堆雜物了,廚房搭在棚子底下。
夏侯霈還沒有起床,夏侯瀲把山雞拔了毛,洗刷幹淨,放進鍋裏。他和這鍋是老相識了,打從八歲起,他就掌握了站在板凳上保持風雨飄搖的平衡,兩手握著大勺炒菜又能夠不栽下去被大鍋順便煮了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