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紫禁城像凍在冰裏,冷風刀子似的直往人領口裏戳。
李氏坐在菱花鏡前麵,端詳自己的容顏。女人生了孩子,老得似乎更快了,這才幾年的光景,眼角似都有皺紋了,像綾羅絲綢上抹不平的褶皺,見了讓人心煩。
貼身宮婢朱夏小步跑過來,在她耳邊低低說了聲:“沈廠臣來了。”
眼角一瞥,餘光裏沉沉的門扇打開,漏出一線天光,一個高挑的男人披著滿身風雪走進來,身後跟進來一列托著木盤的小太監。
那是紫禁城裏除了魏德最炙手可熱的男人,三年前領東廠提督之職,行走宮廷前呼後擁,山海似的陣仗。他也是一個極漂亮的男人,細瓷似的臉頰,墨筆勾畫似的眉目,眼角眉梢總帶著星星點點的笑意,卻到不了眼底。
“去,把二殿下帶過來。”李氏吩咐道。
“娘娘,”沈玦走過來,熟稔地將李氏的手架在小臂上,引著她往落地罩前走,“這是新上貢的毛皮,皇後娘娘那已經挑過了,您挑個可心的,臣便吩咐下去讓人做個圍脖。天寒地凍,娘娘的身子骨可要當心。”
他說話永遠是春風一般和煦,聽著讓人打心底裏暖和。
李氏略略掃了一眼,玄狐毛、銀鼠毛,和去年的沒什麼兩樣,最好的銀針海龍皮定是被皇後挑走了,她能選個什麼呢?隨便指了一個,道:“這點兒小事還要勞煩廠臣專門跑一趟,底下人幹什麼去了?”她坐在寶座上,仰頭看著沈玦,朱紅的組瓔上是白皙的下頷,像一塊無瑕的白玉。
唉,真是要命。分明是個男人,生這麼好看做什麼呢?
“娘娘說笑了,為娘娘跑腿是臣下的福分,旁人求還求不來,臣又豈會嫌累?”他挑眼打量了一下方才李氏選的皮毛,微微地笑道,“娘娘挑的是銀鼠毛,顏色未免太輕浮了些。臣瞧著,倒是這烏雲貂瞧著沉穩大氣,與娘娘的身份合襯。”
他說的話從來都是極有道理的。這幾年來,他有意無意地從旁提點她的穿著打扮,言語舉止,不知什麼時候,她竟然被安上了個溫婉守禮,端方貞淑的名頭,聽說連那些最為挑剔苛刻的士大夫都對她讚不絕口。
按她一貫的作風,這烏雲貂的確是最合適的。可今日她偏偏生出幾分疑慮來,哀怨地望了沈玦一眼,心想這廝該不會覺得她人老色衰,配不上這亮色的毛皮了吧?
李氏點了頭,沈玦吩咐下去,一行小太監端著托盤撤出門。
等門嚴絲合縫地關上,她才敢鬆懈,整個人爛泥似的癱在寶座上。沈玦沒看到似的,眉頭也不曾動一下。
旁人都不知道,她是一隻紙糊的老虎,什麼“賢妃”、“淑靜”的名號都是沈玦打造出來的,她的溫良恭順其實是膽小怕事,和藹可親其實是隻會傻笑。
“廠臣,我可算把您給盼來了。唉,您事忙,我怕魏德那個老賊瞧見,不敢派人過去找您,隻好憋著,等您得空過來。”
“娘娘不必憂心,若有煩心事隻管說便是。”
“您可知前兒皇上來了我這?”
沈玦彎著眉眼笑,道:“這可是好事兒,娘娘不以為喜,反倒憂心,這是何道理?”
“好什麼呀!”李氏把帕子丟在桌上,懊惱道,“皇上前腳剛走,皇後後腳就找我喝茶,陰陰陽陽說了些不知道什麼東西,我陪笑陪得臉都快僵了。也不知道皇上吃錯了什麼藥,非要在我這睡,皇後還以為我使了什麼手段,重拾了聖寵,這會子指不定在哪罵我呢。”
沈玦壓著嘴角低頭笑了笑,“皇上來便來了,娘娘安心伺候便是,陪王伴駕本就是娘娘的分內之職,便是她皇後娘娘也無可指摘。娘娘要記住,韜光養晦是養精蓄銳,暫避鋒芒,而不是處處忍讓,倒讓別人覺得咱們軟弱可欺。娘娘隻管持重守禮,讓皇後無處尋釁。皇上來了是好事,這樣皇後便知道皇上還是把您放在心裏的,她輕易動您不得。”
“這樣麼?”李氏鬆了一口氣,頹然道,“貴妃真不是人幹的活兒,我怕皇後又記恨上我,這幾日提心吊膽的,什麼也不敢吃,什麼也不敢喝,連屋裏頭放的熏香都要讓朱夏檢查好幾遍。”
“娘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沈玦失笑,“左右有臣在,那些不幹不淨的東西進不了承乾宮。這些事還要娘娘操心,臣豈不該自領杖責謝罪才是。”
“那便仰仗廠臣了。”李氏喜笑顏開,心裏多日的陰霾散開,頓時鬆泛許多。
話音剛落,朱夏領著二殿下走了進來。
那是個粉雕玉琢的孩子,三歲的年紀,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冬日天冷,他整個人都包成了個雪球,走進來打眼一望,瞧見李氏和沈玦二人,倒是不先喊母妃,高高興興叫了聲“沈廠臣”,炮仗似的衝進沈玦懷裏。
李氏罵二殿下不懂規矩,伸手去拉他,他賴在沈玦懷裏不肯動,李氏隻好作罷,對沈玦說道:“廠臣您瞧這孩子,雖生來像我,是個腦子不開竅的,可也還知道誰真心待他好。他待廠臣如此親厚,廠臣如他就如同亞父一般。我們母子倆孤苦伶仃,這深宮裏,唯一能依賴的隻有廠臣您了,還望廠臣多多費心。”
昏暗的燈影映著沈玦低垂的眉眼,李氏看見一絲淺笑浮上他的嘴角,隻是那笑太淺,是個涼薄的弧度。沈玦小心翼翼籠著二殿下,溫軟的小手握在手裏,像握著一團棉花,“殿下龍章鳳姿,前途自然無可限量,臣隻是個卑微的奴婢,何敢自居殿下亞父,娘娘此話可莫要再提了。”
李氏喏喏說了聲是,沈玦接過小太監手裏的披風披在身上,合上鎏金壓扣,向李氏虛虛做了個揖,踅身邁進漫天風雪。李氏遙遙望著他步出宮門,低低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