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雨夜閻羅(1 / 3)

“掌班現如今已不是東廠督主,也不放過夏侯瀲麼?”夏侯瀲垂著眼問。

沈玦不答,隻緊緊追問:“你到底是誰?”

“小人是雲仙樓的小廝,名喚尚二郎。”夏侯瀲道,“掌班殺了燕小北,奈何燕小北死在我們花魁阿雛的床上。阿雛對小人有恩,小人不能坐視不理,這才易容成了燕小北。”

沈玦微微抬手,做了個手勢,道:“是與不是,撕下你的麵具便知。”

立刻有兩個番子上前,夏侯瀲下了馬,兩個番子四隻手,在他臉頰的邊緣逡巡,找麵具的縫兒。摸不到縫隙,又在他臉上戳來戳去,尋了半天也沒有找出個所以然來。

兩個人麵麵相覷,其中一人聞見夏侯瀲身上短短一縷香味兒,隔著雨暗暗地傳過來,恍然大悟道:“他沒戴麵具,用的脂粉!”說著朝夏侯瀲臉上抹了一把,伸到鼻尖嗅了嗅,道,“是天香閣的脂粉,我家婆娘就用這個,他家方子特殊,調的脂粉抹在臉上水也衝洗不掉,得用濕布沾油才能卸幹淨。”

“那得進客棧,客棧裏有茶油。”另一個番子說。

夏侯瀲安安靜靜垂手站著,沈玦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倒是鎮靜的很。”

夏侯瀲道:“因為我不是。”

沈玦沒再說話。雨下得很大,老槐樹的葉子被風雨吹打,劈啪作響,窄巷裏漆黑一片,每個人的臉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夏侯瀲仰頭望著馬上的沈玦,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看見他看著自己的方向。沒來由的,夏侯瀲覺察出他的目光裏好像有很深的悲哀。

客棧裏的慘叫聲漸漸小了,夏侯瀲跟著沈玦他們進了大門。繞過影壁,青磚地都是殷紅的血,混著雨水流進溝裏,不一會兒洗刷得幹幹淨淨。番子們在處理屍體,挖開土,刨出大坑,有名無名的,一具一具扔進去。屍體層疊在裏頭,頭靠著腳,腳並著頭,臉上還留著驚駭的表情,定格成一個五官猙獰的麵孔。

店堂已經清理幹淨了,桌椅拉開,中間隻留一張靠山椅,旁邊放一張烏漆的茶幾。地上跪了兩個人,穿著明黃色的飛魚服,頭上沒戴帽子,網巾歪斜,臉上的肉不停地發抖,依偎在一起,像霜風裏的凍鳥。店家和老婆孩子縮在西邊板壁的角落,頭頂的壁上懸空伸出來一個木頭架子,上麵放了一座泥金財神像,他們把財神爺當成了菩薩,念著阿彌陀佛不停地拜。

沈玦彎身坐在椅子裏,曳撒的裙擺扇麵一樣打開,錦繡膝襴金銀交錯。那兩人看見沈玦,齊齊打起了擺子,沈玦卻不理他們,伸手一指夏侯瀲,道:“端盆油過來,把他的臉洗刷幹淨。”

番子們端來廚房裏的茶油,又取來巾櫛。夏侯把臉上的妝卸得幹幹淨淨,還要了盆清水洗臉。

朱順子已經看呆了,他沒有混過江湖,這樣的易容絕技有耳聞但不曾親眼目睹,現在嘴巴裏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夏侯瀲卸好妝,坦然地看向沈玦。

沈玦站起身走過來,他長得高挑,影子落下來,罩住跪在地上的夏侯瀲。夏侯瀲下意識地微微向後,沈玦伸出手,在他臉上摸索,不死心似的,非要找到麵具的縫隙,把它撕下來,露出他原本的臉。

可是,沒有。

沈玦的心徹底涼了。他覺得自己可笑,明明過了三個七月半,明明下定決心不再想了,還抱著這樣微末的希望。遇見一個會易容術的,就覺得有那麼一點兒可能,抓住了就不肯放手,非要真相在眼前一點一點撕開,心也跟著一點一點滲血,最後鮮血淋漓,才罷休。

人不怕一輩子埋在暗無天日的深淵裏,就怕好不容易爬上去看見一點光明的影子,伸手想要抓,還沒有到手裏又跌了回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收回手,背過身,啞聲道:“滾。”

夏侯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沈玦是對他說話,從地上爬起來,走出去。番子攔住他,讓他站在遊廊底下,和朱順子在一塊兒。

朱順子好奇地探手過來,也蹭了一蹭夏侯瀲的臉,豎起大拇指道:“真牛。憑我這火眼睛就都沒能看出你的端倪,你這易容術果真了得。”

夏侯瀲心情不好,漫不經心地嗯了兩句。

他們兩個蹲在廊簷下,麵前是天井,番子們披著蓑衣,在挖坑埋人。

“唉,可憐我那兄弟,年紀輕輕就沒命了。”朱順子歎了口氣,“看這樣子,我也差不多了。去見了他,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