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京裏一下子冷清了,大夥兒都關著門燒大菜過新年,街上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兒。連巡邏的五城兵馬司校尉都減少了班次,抬眼望去,隻見一溜雪白又空落的街巷,偶爾見幾個裹著襖子低頭疾走的人,那也是往家裏趕的。
蓮香怕夏侯瀲一個人過年孤單,讓夏侯瀲上沈府來過年。夏侯瀲不好意思空手去,提著雞鴨上門,一登門發現影壁後麵堆著一堆朝臣送來的過年禮,金銀器皿數不勝數,光夜明珠就有十顆。夏侯瀲拎著不斷掙紮羽毛亂飛的雞和鴨站著,頓時覺得自己很鄉巴佬。
蓮香埋怨他見外,來吃年夜飯還送禮,打發他去沈玦屋裏待著,自己去張羅年夜飯了。其實這年夜飯是沈府下人自己的年夜飯,並不包括沈玦。宮裏太忙,沈玦過年從來不回府,徹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兒。
沈府並不安生,來送禮的人絡繹不絕,仆役們進進出出,忙著把大大小小的奇珍異寶運進庫房。還有從外地趕來京裏大計的地方官,不知道腦子搭錯了哪根筋,送來一隊貌美的優伶,男女都有,從夏侯瀲身邊過的時候有個女的轉過頭來朝他拋了個媚眼。夏侯瀲頓時渾身起雞皮疙瘩,返身回了院子。
沈玦向來潔身自好,不愛搞那些烏煙瘴氣的玩意兒。以往也有送的,沈玦一個不落全發賣了出去,夏侯瀲不擔心他會被這些奇形怪狀迷住眼,隻擔心他一個人在宮裏忙活,顧不顧得上吃年夜飯。
唉。夏侯瀲撐著腦袋想他,心裏麵又抓撓起來。當個督主怎麼這麼煩人,還不如像他似的當個番子,起碼能在大過年的時候老婆孩子熱炕頭。
夏侯瀲百無聊賴,去廚房裏轉悠。廚子都是京裏人,燒的都是京幫菜。北方人愛吃牛羊,用料粗獷,什麼野豬肉關東鵝之類的,是貴人桌上常有的菜式。菜也大份兒,一盤夠四五個人埋頭吃。估摸宮裏也差不多,夏侯瀲看了半天,要來一口鍋子燒了一隻金陵鴨,又捏了幾個糯米糖藕和蒸兒糕,統統放進食盒裏,讓人給蓮香遞了話兒,說不在這兒吃年夜飯了,便打後門溜了出去。
他去問司徒謹借了入宮牙牌,徑直進了宮,一路走進司禮監值房,裏頭的人忙得腳不沾地,頭也不抬。沒人理他,他尋摸了半天沒瞧見沈玦,拉了一個人問才知道沈玦還在宮後苑張羅晚上的宴席。那地界他不敢去,本就是混進來的,在司禮監轉轉還好,其他地方不能亂跑。他抱著食盒到值房,把食盒放在炕桌上,自己在寶座上坐著,撐著下巴等沈玦回來。
陽光穿過鬆綠色的軟煙羅和燈籠錦的窗欞,在屋裏投出明明暗暗的光斑,夏侯瀲望著滿屋子螺鈿描金發著呆,慢慢的困意襲來。
耳朵裏好像聽見窗外上千棵樹的樹枝沙沙作響,羽林衛沉重的腳步聲似遠似近,一陣響一陣歇。隔壁屋子有誰在拖椅子,木腿劃拉在磚地上,滋啦啦地刮耳朵。還有小太監在說話,沙啞的嗓子像破鑼,夏侯瀲迷迷糊糊地想這樣的聲音怎麼能在禦前伺候?然而所有的聲音都離他很遠似的,像上輩子的夢。
門忽然開了,陽光灑進來,他黑暗的視野朦朧一片亮,紅的藍的橙的璀璨暈眩。是誰走進來,轉過了沉甸甸的四扇曲屏風,慢慢地靠近他,他好像聽見衣衫窸窸窣窣的聲音。他還是困,醒不來,所有的感覺都像幻覺。聲音逼近,眼前忽然黑了,似乎是被誰擋住了光。朝上的臉頰輕飄飄地印上了什麼東西,帶一點點的溫度,還有一點點的濕軟,像一瓣飛花掠過臉側,又像一隻輕盈的蝴蝶歇落,那麼輕,那麼快,可又舒服,有些醉人。
他心裏忽然有了留戀,希望那瓣花兒,那隻蝴蝶,再停留得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