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正在詔獄裏旁聽南鎮撫司的百戶審訊伽藍暗樁,梳洗斷錐的招式全走了一遍,就差把他的脊梁骨挑出來,那暗樁還是死閉著嘴巴不開口。牢房裏泛著一股血腥氣,鮮血牽線似的從那個暗樁身上滴落下來,在刑架底下落了一攤。紅膩膩的,在燭光底下看起來像脂粉盒子裏的胭脂膏。
夏侯瀲看得心裏不舒坦,好幾次想要出去透透氣,但還是忍住了。錦衣衛和東廠雖說都是沈玦的鷹犬,但畢竟分屬不同衙門,暗地裏不大對付,不能讓他們看了笑話。這些錦衣衛對這種場麵早已司空見慣,就是夏侯瀲自己的下屬也麵不改色,隻有夏侯瀲剛上任沒多久,還不習慣這樣慘無人道的審訊法子。
暗樁終於供出了伽藍暗樁在京津一帶的布局,不過他被逮住,布局很可能已經變了。夏侯瀲問他伽藍傳遞消息用什麼法子,暗樁半死不活地抬起眼皮子,道:“用唇語。我們從來不碰麵,隻遙遙用唇語應答。”
又是夏侯瀲沒聽過的新法子,段九上任之後改革了不少關節,現在的伽藍早已不是當初的伽藍。“唐十七在哪?”夏侯瀲又問。
“不知道,他老早就被段先生帶走了。”暗樁喘著粗氣說。
夏侯瀲慢慢握緊拳頭,沉聲問:“你們當真沒有暗巢?”
“沒有了,”暗樁說,“段先生說巢穴是等人來一網打盡,真正的隱匿當如鹽入水,現在我們都在正經鋪子裏做活兒。”
“持厭在不在伽藍?”
“沒聽說過。”
“你們還有多少暗樁在城裏?”
“不知道,”暗樁頓了一下,道,“我隻知道,很多,很多。”
“多到什麼程度?”
暗樁抬起頭來,對夏侯瀲奇異地笑了一下,“你一出門,就能遇見。”
詔獄裏沉默了,地牢裏冰冷又潮濕,大家像泡在一缸冷水裏麵,彼此相望,都是泡得發白的臉色。夏侯瀲忽然想起那天段九說天下黑道,同氣連枝。隻有把陰影連成一片,才能無處不在。他心裏慢慢沉下去,仿佛看見唐十七在那黑暗的最深處,絕望地看著自己。
“百戶大人!”一個錦衣衛急匆匆跑進來。
百戶眉頭一皺,瞪了他一眼,“慌慌張張做什麼?沒見小沈大人在這兒麼?”
錦衣衛看了看夏侯瀲,一時竟頓住了腳步,不知道要不要說。
百戶又瞪他一眼,罵道:“廠衛一家,你吞吞吐吐的娘們兒樣是要做給誰看!”
錦衣衛連忙拱手,道:“胭脂胡同出事兒了。閻總旗帶人去查刺客,不小心衝撞了臨北侯,被……”他偷摸看了百戶一眼,咽了咽口水道,“被臨北侯釘了右手。”
廠衛俱是一愣,自魏德掌權以來,還沒人敢對廠衛這般無禮。百戶氣得拍桌子,茶杯被震得哐哐響,“臨北侯是哪旮遝冒出來的窮酸小侯?這是不把咱們督主放在眼裏!”
夏侯瀲看了他一眼,道:“督主向來教導咱們要行事謹慎,莫要多生事端,大人還是仔細自己吧。”他扭頭衝那個錦衣衛說,“你這話兒說得沒頭沒尾,胭脂胡同那麼多妓院,哪家出了事兒?閻總旗又是怎麼衝撞了臨北侯?據我所知,臨北侯就是一個女娃娃,怎麼就能釘住一個七尺大漢的手?”
那錦衣衛慌忙下跪,道:“回大人,是雲仙樓出了事兒,閻……閻總旗摟了雲仙樓的紅倌人阿雛,那小君侯見了,不知怎的就發起脾氣來,把閻總旗給釘了。”
“阿雛!?”夏侯瀲心裏一驚,一麵扯著那個錦衣衛問話,一麵往外走,間隙裏叫了一聲,“備馬!”
他徑直出了南鎮撫司,接過番子手裏的韁繩翻身上馬,揮鞭往胭脂胡同趕去。這幫狗娘養的官官相護,逮個雞【巴】的刺客,難怪沈玦名聲這麼差,都是這幫殺才糟蹋的。夏侯瀲氣得胸口疼,一麵又擔心阿雛。他剛進東廠的時候還會去雲仙樓喝酒,後來被上麵批了一通,說國喪期間不許玩樂,就再也沒去過了,沒想到今日再去就是如此光景。
街麵上人流湧動,騎在馬上望過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兩邊店鋪的招子伸到半空,在風裏麵撲撲地打著。夏侯瀲策馬經過西四牌樓底下,人群擋住了路,番子在前麵使勁兒吆喝,人才慢慢閃出一條路來。夏侯瀲看著底下的人,每個人的嘴巴都裝了簧片似的動個不停,空中無數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辨不清楚到底誰才是伽藍暗樁。
他莫名有種被窺伺的感覺,好像四麵八方都是伽藍暗樁的目光,黏在身上躲不過也甩不掉。他們用唇語傳遞著消息,告訴同伴他要去胭脂胡同。
他在雲仙樓門前下了馬,直奔阿雛的院子。遠遠地就看見一群錦衣衛站在那,還有一群長隨模樣的人和他們對峙,約莫是臨北侯的家仆。
夏侯瀲走過去,番子把兩撥人推開,給夏侯瀲讓出道。夏侯瀲踩上石子路,腳下忽然磕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把繡春刀,上麵沾了血,扭頭便看到幾個受了傷的錦衣衛站在花壇邊上齜牙咧嘴地互相包紮。回頭看臨北侯的家仆,身上幹幹淨淨,沒人受傷。
夏侯瀲皺了皺眉頭,但來不及多想,直接進了阿雛的屋子。一進屋就看見一個十二歲模樣的小女孩站在黃梨木八仙桌邊上,手裏攥著一把鑲金匕首,匕首下插著一個男人的手。那男人身量胖碩,衣裳沒穿好,醃臢玩意兒在敞開的衣襟下若隱若現,還有個穿著飛魚服的男人拱手站在邊上哀聲告饒。
阿雛坐在落地罩邊上擦著眼淚,臉上的胭脂被眼淚浸出兩道汙痕,紅紅白白,看起來很是憔悴。
張小旗看見夏侯瀲,兩眼一亮,像是看見了救星,忙走過來道:“小沈大人您可來了!您快幫咱們勸勸小君侯放過閻總旗吧,您看這手也紮了,人也教訓了,我們不就是……不就是要了一個妓女麼?犯得著這樣大動幹戈麼?平白傷了和氣。”他轉頭又衝百裏鳶嗬腰,“卑職都是為廠公辦事兒的人,料想小君侯也不願督主難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