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雍手中同樣舉杯,那酒杯本該是天子所用,形製更大,份量更重,被趙弘強送到他手中,是以推拒不能,此時舉在手上良久,竟是忘了放下。
直至一旁黃門上前舉了托盤,他才微微垂眸,等將那酒杯順手放回,又隨著眾人一並回身行禮謝恩,一應流程做完,卻又不禁抬眼再看,彼處哪裏還有什麼趙明枝,唯有微風拂過,公主車輦外簾帳緊緊閉著,隨風輕輕而動。
裴雍心中一時悵然,但那悵然之中,又有些微難言酸脹。
他兀自出神,一旁站的卻是衛承彥。
後者一人留在京中,心中早有無數話要問,隻這樣場合,哪裏又方便說話,自是忍不住反複看向自家二哥,誰知對方絲毫不做理會不說,還老往台下去看。
衛承彥不敢出聲,幾度隨其視線打量,偏生到底兩人離了二三身位,外頭又是萬千人頭,如何找得到裴雍看的那一個,又兼此時情況,連原地打轉都不行,隻好心裏先十萬個“你做甚哇”問了百萬遍,但凡誰鑽個頭進那肚子,都能聽得裏頭哇哇亂響。
天子出城相迎,自有許多儀禮要求。
趙弘按著禮官所言一一做完,便為人帶領,依序巡視高台上下兵士。
他才走幾步,見得一眾人拜在地上,實在也不知道此時當要如何說、又如何做才能最好,想到趙明枝先前所言,猶豫片刻,還是轉頭去對後頭人道“裴卿。”
等回過頭,又躊躇看向麵前那一名將士。
裴雍微微一怔,很快上前,也不用趙弘再做交代,便指著行禮那人介紹道“此人名喚薛小柚,原是京畿祥符縣人,今年三十有四,應募進得護城軍不過半載,年初京城守衛之時,他迎投石而上,一人向城下傾倒桐油二十餘桶,手、臉皆傷亦未嚐後退,其後隨臣追擊狄人,一人當先衝進狄人陣仗,奮力搏擊,殺賊八人……”
隨著裴雍介紹,那本來就十分緊張,隻會跪拜在地的薛小柚,卻是一時忘記先前聽了不知多少回的囑咐,忍不住抬起頭來,眼眶更是發紅,嘴唇也發顫,欲要應話,又不敢出聲,更不知應答什麼才好。
趙弘早聽得激動不已,轉頭去尋王署,見對方手中空空,複又看向不遠處托盤黃門,招手示意,親取了其上酒杯,又倒酒水,自送到那薛小柚麵前,道“朕代京城百姓、北地流民敬你一盞!多得你等勇武忠義,才有我大晉得勝今日!”
薛小柚連著吞咽幾口口水,急急將兩邊手掌滲出來的汗水往身上蹭,隻那一身甲胄實在擦不幹淨,是以接那酒盞時候一個不穩,竟是撒出去小半,心中不知含著多少可惜懊悔,先將那酒水一口吞了,再把酒盞翻轉,可此時自家還是不知說什麼,隻會拜在地上,眼眶更熱,淚水早已糊了滿眼,良久,才曉得說一聲“俺……臣謝皇上賞賜!”
而裴雍等趙弘一番勉勵說完,卻是輕輕一搭那薛小柚肩膀,才繼續往前。
他逐個介紹台上將士,無論來曆、功勞,俱都說得清清楚楚,用詞簡單明了,更無半點高低上下區別,猶如自己也是尋常兵士一員,至於趙弘,好似也是眾人同營袍澤,同心同德,能以背腹相托。
趙弘一下子對上這許多人,本來陌生得很,雖然早得了諸人花名冊,也早在心中想了說法,隻是臨到此時,卻覺說來實在生硬。
但此刻他得了裴雍引薦,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麼幹巴巴流程,倒是猶如認識一個個活生生麵孔,再開口時候便全無先前尷尬,甚至不用多言,隻鄭而重之為人斟一滿盞酒水,勉勵一二話語,但全數出自本心,反而更為坦然。
大晉戰火多年,原本各地官員輪轉之前先要進京陛見天子的製度早已名存實亡,況且那等能入京陛見的,哪個不是宦海浮沉之輩,至於日日得見的兩府官員,更是不必再說。
但這次因為趙明枝特地交代,挑選出來的以下階軍官、士卒為多。
眾人何曾料想自己能見天子,從來說仗義多為屠狗輩,如此說法,其實未必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