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恨新仇(六)(1 / 3)

喂了鳥之後,他將淩妙妙的帳子放了下去,穿好外衣出了門。

慕聲拎起放在石台上的壺,給前院的幾盆千葉吊蘭澆水,水很快灑完了,他便望著綠油油的草葉出神。

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圓圓的葉子上流動著水珠,閃著一點光亮。

他默然摸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皮膚下心髒的跳動。

忘憂咒解開後,無數遺忘的舊時光盡數湧回腦海。

他在腦海中描摹著暮容兒的臉,一顰一笑,終於慢慢繪成最初那個熟悉的人,在妝台前給他梳頭發,言語溫柔,“小笙兒的頭發像他爹爹,又黑又亮的。”

紅羅帳前光線昏暗,一縷光從簾子的縫隙裏照進來,落在她的側臉上,恬靜溫和,眸中是掩不住的憐愛。

這樣一個人,連恨也不會。

他有娘的,曾經。

縱然步履維艱,因為彼此支撐著,也從不曾覺得苟且。

離開花折的前一日,她從抽屜裏拿出了那把閃著銀光的仙家之物斷月剪,在他及腰長的頭發上比劃著。

她長久地望著鏡子裏他的容顏,似乎想要將他的臉刻在自己心裏。

“小笙兒,娘問你。”

“如果有一日,娘不再是娘了,你會害怕嗎?”

他仰起頭,望著她,驚異地發現她雖然笑著,眼睛卻紅得可怕,旋即,兩滴殷紅的鮮血,從她眼眶中掉出,猛然落在雪白的腮邊。

“娘怎麼了?”他驚慌地伸出小手,抹花了這兩滴鮮紅。

她握住他的手腕,微笑道:“笙兒,這是離別之淚。”

“娘不會讓你變成個怪物的。”她說著,擦幹眼淚,拉起他的頭發,一把剪了下去,齊齊剪斷了他那一頭的仇恨之絲。

斷月剪乃仙家之物,斷愛斷恨隻能擇其一,斷了他與生俱來的恨,就斷不了她累及一生的愛。

由愛生恨,孕生怨女。

容娘握著他的手,憐愛地理了理他的額發:“不要怕娘,娘會拚命護著你,要活下去。”

而他由此從六親不識的怪物,退讓一步,變作可以偽裝成人的半妖,時至今天,還依舊有愛恨,有,有溫度地活在這世上。

他的手掌按壓著自己的心口,慢慢地,胸口的溫度傳遞到了冰涼的手掌。

如果沒有他,一切就不會發生。如果不是因為他,暮容兒也不會被怨女吞噬。他便是那個禍根。

少年翹起嘴角,自嘲的笑意蔓延,眼裏含著一點冰涼的光亮。

又有一段回憶湧上腦海。

那是在剛入慕府的時候,在一次吃飯的時候,白怡蓉一反常態地提到了他。

“慕聲還沒有表字吧。”她不經意地問,慕懷江不以為意,白瑾則有些奇怪地看過來。

“我請人起了個名,轉運的,叫做子期。”

她一向折騰慣了,大家都習以為常,白瑾默念了一遍,沒挑出什麼錯處,便笑著答應:“那就叫子期吧。”

現在想來,那一日白怡蓉的語氣,連裝腔作勢的冷漠下麵,是擋不住的熟悉的溫柔。

那時候她還在,想盡辦法告訴了他本來的名字。

隻是……這段記憶應當在忘憂咒之後,為什麼他之前卻不記得?

少年蹙眉,緊閉的睫毛顫抖著,太陽穴一陣陣發痛……忘憂咒已解,怎麼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子期。”

脆生生的一聲喚,將他從深淵中帶出。

他抬頭一望,淩妙妙將窗戶推開,正趴在窗口瞧他,不知趴了多久,臉都讓風吹紅了。

世界刹那間恢複了勃勃生機,鳥叫聲和風聲從一片靜默中掙脫而出,屋裏的一點暖香飄散出來,帳子裏的馥鬱,女孩溫暖的身體和生動的眼睛,似乎都是他留戀世間的理由。

“你幹嘛呐?”妙妙趴在窗口,眼裏含著笑,手裏提著鳥籠,悄悄背在身後,準備給他看看“聲聲”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