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屋悲愴(1 / 1)

一直處於戰爭陰雲下的伊拉克,古跡的保存情況如何?我很想去看一下他們的國家博物館。

博物館在地圖上標得很醒目,走去一看,隻見兩個持槍士兵把門,門內荒草離離。上前打聽,說是九年來從未開放過。所有展品為防轟炸,都曾經裝箱轉移,現在為了迎接新世紀,準備重新開放,已整理出一個廳。能否讓我們成為首批參觀者,必須等一位負責人到來後再決定。

於是,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階上耐心等待。

院中前方有一尊塑像,好像是一個曆史人物,但荒草太深我走不過去,隻能猜測他也許是漢謨拉比(Hammurape),也許是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我想不應該是第三個人。這麼一想,我站起身來,趁著等待的閑暇搜羅一下自己心中有關兩河文明的片斷印象。

現在國際學術界都知道的“楔形文字”,證明早在六千多年前,兩河下遊已有令人矚目的古文明。但是,大家在習慣上還是願意再把時間往後推兩千多年,從巴比倫王國說起。

不管怎麼說,兩河文明比中華文明年長很多。太遙遠的事我們也顧不過來了,不如取其一段,把兩河文明精縮為巴比倫文明。

範疇一精縮,我也就有可能捕捉心中對巴比倫文明最粗淺的印象了。約略是三個方麵:一部早熟的法典,一種駭人的殘暴,一些奇異的建築。

先說法典。誰都知道我是在說《漢謨拉比法典》。我猜測博物館院子裏雕像的第一人選為漢謨拉比,正是由於他早在四千多年前就製定了這部完整的法典。法典刻在一個扁圓石柱上,現藏法國巴黎盧浮宮。盧浮宮的藏品實在太多,我去兩次都沒有繞到展出法典的大廳。倒是讀過一些法律史方麵的學術著述,依稀知道這部法典包含近三百項條款,在階級歧視的前提下製定了“以牙還牙”的同等量複仇法,保障了商業利益和社會福利。重要的是,這個法典還在結語中規定了法律的使命。那就是保證社會安定、政治清明、強不淩弱、各得其所,以正義的名義審判案件,使受害者獲得公正與平靜。想想吧,早在四千多年前就如此明確地觸摸到了人類需要法律的最根本理由,真是令人欽佩和吃驚。聯想到這片最早進入法製文明的土地,四千年後仍然無法阻止明目張膽的非法行為,真不知脾氣急躁的漢謨拉比會不會飲泣九泉。

順著說說殘暴。巴比倫文明一直裹卷著十倍於自身的殘暴,許多曆史材料不忍卒讀。我手邊有一份材料記錄了亞述一個國王的自述,最沒有血腥氣了,但讀起來仍然讓人毛骨悚然:

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我摧毀了埃蘭全境。

我在那裏的土壤裏撒上了鹽和荊棘的種子,然後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帶走。於是,那裏轉眼間不再有人聲歡笑,隻有野獸和荒草。

這裏所說的“帶走”的人,少數為奴,多數被殺。但我覺得最恐怖的舉動還是在土地上撒上鹽和荊棘的種子。這是阻止文明再現,而這位國王敘述得那麼平靜,那麼自得。我認為,這種殘暴傳統,倒是在這片土地上繼承下來了,實在讓人歎息。

再說說建築。建築,在巴比倫王國的時候應該已經十分了得,但缺少詳細描述,而到了後巴比倫王國的尼布甲尼撒時代,巴比倫城的建築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臘曆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一百多年後考察巴比倫時還親睹其宏偉,並寫入他的著作。建築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個“空中花園”,用柱群搭建起多層園圃結構,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係統,很早就被稱為世界級景觀。但是,我對這類建築興趣不大,覺得技巧過甚,奢侈過度,總非文明演進的正常形態。

當然,巴比倫文明還向人類貢獻了天文學、數學、醫藥學方麵的早期成果,無法一一細述。可以確證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幹了,花園坍了。此後兩千多年,波斯人來了,馬其頓人來了,阿拉伯人來了,蒙古人來了,土耳其人來了……誰都想在這裏重新開創自己的曆史,因此都不把巴比倫文明當一回事。隻有一些偶然的遺落物,供後世的考古學家拿著放大鏡細細尋找。

想到這裏,博物館的負責人來了,允許我們參觀。我們進人的是剛布置完畢的伊斯蘭廳,對兩河文明來說實在太晚了一點。一眼看去,所展物件稀少而簡陋,我走了一圈就離開了。一路上看到走廊邊很多房間在開會,卻沒有在新世紀來臨之際開館的確實跡象。

我很難過,心想,這家博物館究竟收藏了些什麼?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愴,一屋的遺忘。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