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雲低低地浮在天上。收到把我貶到邊境的辭令的那一天,好像也是這麼天色呐。雷吉斯這麼想到。視線回到地上,與天空同色的這個都市也和帝都是完全不同。倒不是懷念那些磚和大理石以及街燈,這個全是土壁和石壁的街道,總給人一種牢獄一般的感覺。
邊境都市特由翁威魯。距離帝都100LI(444千米),乘坐馬車也要花上五天。在白天也是十分昏暗的街道,能夠吹痛人的冷風。倒不是因為這裏是邊境,雖說因為現在是多雲的天氣又是北邊國家的冬季所以沒有辦法,隻是總覺得這景色是在暗中比喻著自己今後的人生。
我是不是失敗了呢?雷吉斯這樣想著。畢竟現在自己失去了主人,失去了立場,失去了將來,還被迫趕來這種北邊的最前線。
「嘛,也沒差了......人生也並不光是出人頭地。不如說,這下還增加了讓我讀書的時間。」
商隊到達城鎮的時候,正好是教會敲起正午鍾聲的時候。同行的人都各自為了找吃飯的地方而散開了。雷吉斯走向的,大抵是和午飯之類的無緣的店鋪。在陳列櫥窗裏裝飾著的是全是書。推開門踏入石壁圍成的建築中,書架排成一列一列,紙和墨水的氣味在室內滿溢著。
「——啊啊,隻要有書的話,我就是自由的,那個地方就能成為我的家。」
出自《Bourgui新紀行》作者裘艾露.羅美羅斯——這般在心中補充到。
雷吉斯雖然自稱自己是讀書家,可實際上他卻是個偏執的愛書家。
在有著新進書籍標示的書架前充滿熱情地尋找著。
嘴唇逐漸因為驚恐而張大。
「怎,怎麼回事啊......」
「哦呀?有什麼問題嗎,軍人先生?」
在店深處的櫃台裏麵滿臉胡須的店主向他搭話到。無論是臉上的刀傷,還是他所擁有的筋骨隆隆的身體,都令他工看上去比起書店員更有一種士官學校的教官的風采。
即使被這種氣氛壓迫雷吉斯也仍在尋找著。
「沒有裘艾露老師的新刊。露多塞魯伯爵的也是,伊露艾教授的書也是......該不會全賣完了吧?雖說是很有人氣的作品但這也太過分了吧。」
「軍人先生,你是從中央來的吧?」
「啊啊,雖說才剛剛從帝都來到這裏......」
「那你不知道也難怪了呐。因為在這個城市你說的那種書是不會賣的,所以大多數店家都不會進貨的喲。」
「......你,說......什麼......?」
雷吉斯發出了在沙漠中渴求水的遇難者才會發出的聲音。
一瞬間,喉嚨幹渴不已。
店主縮了縮脖子。看起來好像沒在開玩笑。
「畢竟這裏是戰地呐。賣的盡是英雄傳和工口小說喲。啊啊,這本是,我店裏賣的最好的一本吧。
食指指著的是《令你不會留下遺憾的遺書的寫法》
才不要!!雷吉斯這般想著雙手抱著頭。
「等,給我等下......那個有名的大作家的新書沒有進貨?這裏真的是貝露加利亞帝國境內嗎?不是我搞錯了進來蠻族的部落吧?」
「嘛,五十年前這的確是鄰國的領地呢。」
「嗚嗚嗚......再說,這個價格是怎麼一回事啊?比帝都貴上十倍什麼的......」
想著總算找到了本想看的書,伸手去取的雷吉斯臉上,已經是一副想哭出來的表情了。
滿臉胡須的店主平淡地說道
「嘛,因為書很重呐,最近街道上也會出現強盜。運過來也得費些功夫。再加上,買的客人也很少......在這個邊境的話,書籍已經漸漸變成上流階級的嗜好品了呐。」
「怎麼會這樣!」
「不好意思呐......」
店主的手,伸向了雷吉斯拿著的書。
雷吉斯驚慌地把書抱在懷裏。
「等,等等,等等我沒說不買......!!」
「哎?你是認真的嗎?看你的樣子,還隻是個很年輕的軍人吧。收你錢的我這麼說也有點問題呐......雖然很失禮,你這麼做不就是一瞬間花光了你一周的工資嗎?」
「咕嗚嗚嗚......這裏是,地獄啊......」
雷吉斯呻吟道。
就在這個時候——店主發出了「嗚哦!?」這樣的奇怪聲音,眼睛睜得圓圓的。
追著店主的視線雷吉斯轉過身去。
在店的門口,有個少女一邊乘著從背後透來的店外的光一邊站著。
是一個有著如同在燃燒著一般的紅發以及發出寶石般紅光的雙眼的美麗的少女。年齡大概有十三、四歲吧。雖然臉上仍留有幾分稚氣,但她的容貌仍然能吸引住他人令人無法把視線移開。令人不由得多看她幾眼。
豎起的食指貼在了嘴唇前。
——安靜點?為什麼?這又有什麼意思?
有其他的客人進到書店裏來並不是什麼不可思議或者稀奇的事。然而,雷吉斯卻很奇妙地對這一點產生了動搖。
少女垂下了手指張開了淡紅色的嘴唇。
「雖然被派遣到最前線之後,感歎戰場是地獄的新兵是有不少,不過會在木屋裏麵這麼說的我覺得你是第一個啊。」
那是一把令人感覺涼爽的聲音。
並且,少女的臉上浮現出活潑的笑容。
「終於見到了呢!你就是,雷吉斯.歐裏克五等文官對吧?」
「哎?啊,我?」
「不是嗎!?」
「不,沒錯!我就是雷吉斯......」
「太好了~。我還在想要是認錯人了該怎麼辦呢。」
安心的笑容,帶著與她年齡相符的天真。
雷吉斯的臉變得熱了起來。
因為眼前的少女十分美麗——並非如此。並不是那樣。隻是覺得僅僅是被明顯看起來比自己小的少女叫了名字,就變得驚慌失措的自己很丟人而已。
「啊咧,名字......為什麼會知道我的事?」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隻是記住要來迎接的人的名字這種程度的事。請別因為覺得我是個孩子就看不起我了。」
「不不,我沒這麼想......是嗎,是來接我的嗎。」
雷吉斯再次看向少女。
披著茶褐色的長袍,長袍下則能看出穿著皮褲和皮靴。是運貨馬車的車夫常有的穿著。
「從城寨那裏過來迎接我,也就是說你也是軍人嗎?」
「啊啦,看起來像那樣嗎?」
「不......怎麼可能。你還未成年吧?」
「是呢,才剛剛十四歲。」
在貝露加利亞帝國十五歲才會被視作成人。未成年人的話,除了極端例外的例子之外都是不會被錄用為軍人的。
「原來如此,那大概就是臨時雇來的運貨馬車的馬伕之類的吧......雖然本來我是打算要乘公共馬車呐。居然還會來迎接我什麼的。還真是相當優待我啊。」
「......你很開心?」
「......趕緊來幹活,感覺是被這樣催促著讓我鬱悶著呢。」
「嘸嘸,意外的真是個老實人呢。」
「我不喜歡說謊喲。」
「是那樣麼?可是,你——是軍師來的吧?」
少女那紅色的瞳孔向他看去。
雷吉斯從比他年少四歲的少女那裏,感覺到了不得不說的魄力。
「......嘛,雖說也有那麼說的人在......我擔任的是軍隊圖書館的司書來著。」
「說了些很有趣的話呢。後續就在馬車裏麵聽吧。」
「啊啊......」
總覺得感覺有些難以呼吸,雷吉斯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
少女邊向外走去邊催促著。
「來,趕快動身吧。雲好像越來越厚了,也許快要下雪了。」
「也是呢......啊,我都忘了!」
正準備向外麵走去的雷吉斯,回過神來已經走回了店主那裏。往櫃台上放下了書錢。
「這本我就買下了喲......嗯?怎麼了嗎?店主?臉色很難看哦?」
「不,沒事。多謝惠顧,軍人先生。」
不知道為什麼,滿臉胡須的店主用雙手捂住嘴角並低下了頭。就好像是在忍耐著什麼似的。
少女帶著一臉險峻的表情走近了雷吉斯。
「你,該不會是個笨蛋吧!?」
「什,什麼啊,突然......?」
「在這個邊境的話讀書是一種很奢侈的興趣喲。為此肯花這麼多的錢,不是有錢人就是笨蛋啦。」
「這個,雖然我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聰明人......求知欲可說是令人類能以人類的身份而自豪的性質,遵從這種欲望而去讀書,正是我的生存方式。即使有任何障礙,即使是沒錢,讓我放棄讀書的話,我覺得這就跟讓我放棄掉自己的人生一樣。」
這麼說完之後——覺得對小孩子說這些話實在是羞死人了,雷吉斯閉上了自己的嘴。
少女卻令人意外般的擺出了一副認真的表情。
深深地點了點頭。
「與放棄人生一樣,嗎......是呢,如果是這麼一回事的話我也許也能了解。我也是......」
「我也是......?」
「什麼事都沒有!走吧!」
「啊,啊啊。」
雷吉斯把剛買的書夾在腋下,帶著行李就像是在追著少女一般從書店出了來。
店門前停著一輛隻由一隻馬拉的小型馬車。
焦褐色的瘦馬,看向了這邊。
那高達她腰部的駕駛台,少女頭發隨風飄動著跳了上去。
「喏,快點乘上來!」
「嗯......啊,話說回來,你叫什麼名字啊?」
雷吉斯抬頭望著少女詢問道。
對方的眼神變得如同吞了劍般。少女壓低聲音,像是要雷吉斯把話題區分開一般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說了出來。
「丟下你了喲。」
雷吉斯慌慌張張地爬上了駕駛台。
問的時機好像搞錯了。
喀拉喀拉喀拉......邊發出這樣的聲音,木製的車輪在僅有土的街道上轉著。向著包圍邊境都市的石牆,坐落著其北門。又被稱為最前線的謝魯克城寨。
在駕駛台上,坐著一個握住韁繩的少女。在她右邊則是帶著行李的雷吉斯。在他們後方掛著幔子的行李台上,堆積著類似木材,磚頭之類的東西。
「——然後呢,我的名字?」
「嗯,我該怎麼稱呼你才比較好啊?」
「是呢......」
少女邊用套著硬皮手套的手指抵著自己形狀姣好的下巴,一邊想著。
這是有必要去思考的事嗎?雷吉斯這般困惑著。
少女緊繃的嘴角放鬆了下來。
「嗯,我的話,你叫我阿爾緹娜就好了。」
「該不會,是假名吧?」
雖然因為有這麼想過因此便問了,可看來這是個失敗的舉措。有著阿露緹娜這個名字的少女皺起了眉頭。
「......真失禮呢......這不是一個很棒的愛稱嘛。我明明還想著就特別給你用的說,果然還是作罷吧?」
「抱歉,抱歉。請容我叫你阿爾緹娜。」
「嘛,如果你說什麼都要這麼叫的話我就準許你這麼叫吧。」
「說什麼都要。」
「嘸~......你看起來還真是一點都不像個軍人呢。」
「哈哈,對此我也有自覺。」
雷吉斯苦笑著,就像被次帶動起來一般阿露緹娜也微笑了起來。
兩邊都是廣闊的小麥地。明明仍是冬天,卻盡是生長著像是下草一般的小苗。世界被天空的灰色與大地的土褐色這兩種色彩塗滿。
就這麼前進著的時候阿爾緹娜搭起了話來。
「呐,你,好像不是自願來到這裏的呢?」
「我的理想從進入軍隊之前就一直是稱為軍隊圖書館的司書喲。真要說起來。會成為軍人也隻是因為當時被生活費和買書用的錢困擾著而已......說起來,謝魯克城寨有圖書室嗎?」
「感覺總有一天,你的房間,就會被這麼叫呢。」
「啊啊,沒有神嗎?」
「......你那是打算把紙(kami)和神(kami)混在一起麼?真夠無聊的。」
「才才才沒混在一起喲。」
「你,在之前的部隊是幹什麼的?」
「怎麼?是在提關於我作為軍人的存在意思的問題嗎?」
「不是那樣,是在討論你之前到底是捅了什麼簍子才會被派到這種最前線的邊境。」
「好像是因為要承擔吃敗仗的責任吧。」
「所以你自己對此也接受了嗎?你這麼年輕又還隻是個下士官而已啊。明明連部隊的指揮權都沒有卻要你負責任怎麼想都不對經不是嗎。」
雷吉斯把視線投向遠方。
排列著一株株小苗的小麥地。向著地平線望去,更能看見起伏的群山。
「......是個好人啊。」
「誰?」
「之前的雇主呐。因為我不論是劍術還是馬術都很爛所以在士官學校是個吊車尾的。雇了我這個吊車尾的,就是提內澤侯爵。」
「吊車尾?我可是聽說你在士官學校的軍事戰略科成績未嚐一敗啊。」
「你知道得意外的多呢。好像是從誰那裏聽來的啊......嘛,傳聞什麼的到了後麵都是編出來的啦......雖說我也隻能在軍事戰略科那邊拉分了,畢竟那是和下象棋差不多的東西。」
「可是,提內澤侯爵並不是把你作為他的下棋對手而是把你作為軍師雇傭了的對吧?」
「隻是人數屈指可數的參謀中的末席喲。從學校畢業出來的時候,我也才隻有十五歲,也就是世間所說的見習工作啦。」
「不管是末席還是見習明明不是貴族這麼年輕就當上了幕僚什麼的,我覺得已經很厲害了......難道你對此不滿嗎?」
「怎麼可能!會雇我也許隻是侯爵的一時興起而已......可即使如此我對他的這份恩情還是相當感激的。現在也是如此。」
正因為這樣,想到要與他離別的時候眼角就會變熱。雷吉斯緊緊摟住手裏的行李。皮包被壓癟了。
「......侯爵,對我說過我是必要的。可是......我,卻做出了像是對那個人見死不救一般的事。」
聲音低沉到無法想象是由自己發出的。
阿爾緹娜的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確實,提內澤侯爵在夏天那時的會戰中......」
「啊啊......」
作為一個臨時雇來的車夫,知道得真詳細呐,雷吉斯這般想著。是因為身處戰地因此對戰局十分關心呢,亦或是說因為阿爾緹娜是個怪人呢,還是說是因為有著別的理由呢。
「見死不救?這是怎麼回事?」
「隻是我主觀地這麼認為......」
「我就是想聽一下你的主觀想法哦。並不是通過謠言,而是為了聽從你親口說的話我才......呐,能告訴我嗎?」
暫時考慮了一下。
要趕的路還很長。應該也不是什麼要隱瞞的事吧,反正在軍法會議上全說出來之後也被帝都的周刊新聞給登出來了。
發生在那個夏日的那一天的事——
不論是被說的話語,還是各人的表情,明明一直都沒有從頭腦中忘卻過,可一旦要把它們用話語表達出來,又該從哪裏開始說明起呢?
必須花費一些時間來思考和整理一下。
「......在開那場會議的時候......提內澤侯爵他,采用了參謀長提出的作戰。嘛,瑣碎的戰略內容怎樣都好吧。畢竟以500人左右的蠻族為對手,帝國軍則是派出了3000人左右的大軍啊。由於是勝利已經板上釘釘的戰局,在本陣的對話比起談及戰況更多的是配晚餐的鴨肉要用哪種紅酒之類的雜談。」
「也就是說在開戰之前態度就已經是打勝仗的模式了嗎?」
「常有的事啦,畢竟帝國軍很強嘛......,問題是,敵人繞到我們後方時的對策一個都沒有準備。」
「對手是蠻族吧?這種略麻煩的事沒必要做不是嗎?」
「的確,沒有紀律的蠻族即使搞這種小動作也是不太可能成功的,所以他們一直都比較喜歡在正麵進行劇烈衝突。可是,參照過去的記錄的話,會發現在兵力有巨大差距的情況下也有過他們進行奇襲的情況。有必要對此警戒......我當時提出了這樣的進言兩次。可是,卻被參謀長恥笑為膽小鬼,還提議說提內澤侯爵就請從後方看看被稱為戰爭的究竟為何物吧......之類的。」
「也就是說被趕出了本陣呢。」
「啊啊......」
在軍法會議上好像也有過類似的討論呐,如此這般變成了像是要對雷吉斯提問和當麵對質一般的氣氛。
在那時,即使會接受嚴厲的叱責是不是也應該進行第三次進言呢?現在也會這般想到。明明隻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就能防住敵人的奇襲了。
阿爾緹娜嘟噥道。
「你在責怪著自己嗎?」
「......我,因為害怕受到比從本陣退去更重的懲罰......而沒有第三次提出建議。」
「那個參謀長是個貴族沒錯吧?」
「啊啊,好像是來著......?」
「是那樣的話,無論你提多少次他都不會接受平民的進言的。像是這種會傷到正在受重用的貴族的麵子的事,提內澤侯他恐怕也做不出來吧。」
「啊......」
平民出身,沒有適應貴族社會的雷吉斯,並沒有連侯爵會顧慮參謀長的麵子這種事都考慮到。
如果再深入想一想的話,關於同為貴族的人的立場和關係的知識自己明明也是有的。
阿爾緹娜安慰道。
「所以,你還是別再責備自己了比較好。」
「不,這麼說起來的話,我才想起有是這樣的言行......沒有察覺到這種貴族之間微妙的關係,是我的過失......那個時候,如果不是在作戰會議的會場上而是偷偷地向侯爵進言的話......或者說......嘖!!」
咬緊牙關。胃底給人一種很重的感覺。眼角也變得熱了起來。眼淚滲入了視野之中。
阿爾緹娜發出了凜然的聲音。
「雷吉斯.歐力克!」
「哎!?」
比起突然被叫名字這件事本身,聲音裏包含的魄力更令人吃驚。令人不禁認為她並非單單隻是一個操縱馬車的女孩。
「太過了呐。你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了。是這樣沒錯吧?」
「......啊啊,是這樣呐。可是,我不想把侯爵看作是為了貴族的體麵而死的......是因為我想得太天真了。」
雖然事到如今,我也是明白的呢——這般預先說道。
阿爾緹娜點了點頭。
抬頭仰望天空。數個白色的影子邊舞動著邊飄落下來。
「雪......」
她嘟噥道。
雷吉斯聳了聳肩。
「轉職的第一天就下起雪......這是在歡迎我呐......哈哈哈。」
「變成了暴風雪的話,可就笑不出來了啊。」
「啊啊,這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