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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舉行祀神典禮時所用的樂器,平日就貯存在觀內。那地方有著連綿的林帶,高聳的古木,襯托紅牆藍瓦的宮觀,景色頗為幽雅肅穆。特別是觀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春之交,億萬繁花鬥寒競放,一眼望去,有如鋪雲堆絮,打老遠就嗅得著那隨風飄來的沁鼻幽香。這時候,南京城裏的士民們也紛紛出動,攜酒結伴地前去遊玩觀賞。不過,今天冒襄之所以決定攜帶董小宛出來,並不是真的有什麼遊賞的興致,隻是由於窩在河房裏,感到百無聊賴,對於接客訪友,又頗為厭煩,這才幹脆躲到外麵來。
的確,他來到南京雖然才隻半年,但當初急切地希望投身國難,以期一展抱負的那股子熱情,已經徹底熄滅了。如果說,在剛到南京的那陣子,他還隻是為來自北方清軍的威脅日益嚴重,朝廷卻醉心內爭、全無危機之感而吃驚失望的話,那麼隨著近幾個月來,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紛紛被罷斥,相反,以馬士英為首的那幫狐群狗黨,卻紛紛攀龍附鳳,占據了幾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內心的絕望,也上升到了頂點。事實上,如今吏部的大權,已經落到了閹黨餘孽張捷的手裏,不僅一大批當年名列逆案的舊人,都陸續受到起用,昂然進入朝廷,就連已經死去的閹黨分子如霍維華、劉廷遠、楊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贈官爵,賜祭賜恤。這還不算,最近阮大铖等人更變本加厲,奏請朝廷,要求把已經被崇禎皇帝下令焚毀的、那部閹黨當年用以迫害東林人士的罪案書——《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這種勢頭來看,馬、阮等人確實像陳貞慧所估計的,並不僅僅滿足於把周鑣、雷演祚逮捕入獄,而是企圖把正人君子一網打荊到頭來,像已經去職的張慎言、薑日廣、呂大器、劉宗周、徐石麒、顧錫疇,以及還在職的史可法、錢謙益等東林派頭麵人物固然難以幸免,就連包括自己在內的複社社友們,恐怕也難逃劫數!b米b花b在b線b書b庫b
當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國破家亡,就先成為黨禍的殉葬品,冒襄內心的痛恨和絕望,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但是他也不肯就此離開。因為陳貞慧、吳應箕,以及其他一大幫子社友,都還留著沒走。經曆了兩年前為父親調職而奔走的那場風波之後,這一次冒襄已經下定決心,再也不能讓別人把自己看成是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隻能是最後一個!”他咬緊牙關地想。
冒襄的這種痛苦,董小宛無疑是不清楚的,因為這一類心事,冒襄向來對她守口如瓶。董小宛隻能根據丈夫鬱鬱寡歡的神態,以及變得愈來愈煩躁易怒的脾氣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為著安慰丈夫,她惟有更加體貼、更加順從,哪怕受到冒襄蠻橫無理的嗬斥和指責,她也默默忍受著,絕不火上加油。
“是的,隻要他罵過我之後,心情能變得好過一點!”她憂心忡忡地祝禱著。
所以,當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樂觀去看梅花,董小宛當真又驚又喜,馬上就打扮穿戴起來,讓紫衣、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長班跟著,偕同丈夫匆匆出門。
現在,一行人已經出了通濟門,經過象房、玄真觀、山川壇。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著轎簾往外張望。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舊院裏時,也來過好幾次。她發現,同以往那種熙熙攘攘的景況相比,今年路上的遊人明顯地少得多。
有時轎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幾個,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沒有那種興致勃勃的模樣。不過,這並不影響董小宛的情緒。“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這等高雅,本來就該清清靜靜地觀賞。而且頂要緊的,是冒郎今天有了興致!”待到轎子終於輕輕震動一下,停住了的時候,董小宛甚至變得有點急不可待了。
然而,當她從紫衣揭起的轎簾下,躬身走出去,卻發現眼前還不是神樂觀,而是距神樂觀還有半裏之遙的一個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點疑惑,就見冒成走近來,解釋說:“眼下已交午刻,大爺說不如就近用過點心,再去不遲。”
董小宛“噢”了一聲,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麼,何必挑這麼個瞧不見梅花的地方?”乖覺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賠笑說:“小的也曾勸大爺不如到梅林裏再說,可大爺嫌那邊人來人往,不得清靜,所以……”既然丈夫這麼決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異議。於是,片刻之後,二人便在臨時鋪上了墊子的石墩上坐了下來。接著,冒成和紫衣又張羅著,生起一隻小炭爐子,把點心和酒一一溫過,擺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這時,董小宛才感到肚子當真有點兒餓,看見丈夫已經默默地吃喝開了,她也跟著拿起筷子,揀了一塊扁豆糕放在嘴裏,慢慢地嚼著。
本來,這亭子距梅林已經很近,隻是當中隔了一個小土坡,坡上叢生的灌木把視線擋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歡梅花。當年她在蘇州半塘的舊居裏,就種滿梅花。
嫁給冒襄之後,她特地住到香儷園別墅去,也是看中了那裏的梅樹特別多,花開得特別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時節,她總要親自到梅林中去觀察挑選,將選定的花枝預加修剪,使它們的姿態更趨優美,待到花開時就折來供在瓶裏。
記得去年她還約了丈夫一塊兒去做,當時冒襄對她的眼力和技巧頗為稱賞。不過,眼下瞧著冒襄隻顧默默地吃喝,對賞花的事似乎一點也不著緊,董小宛就又有點擔心起來了。
“去,去,快走開!沒有!別來這兒討!”冒成嗬斥的聲音忽然從亭子外傳來。
董小宛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亭子外來了一群乞丐。人數倒不多,也就七八個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孫三代的一家子。他們一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雖然是冰雪嚴寒的天氣,他們身上至多也是比平時多披了一條麻袋片,有一兩個,幹脆用草繩把破被蓋捆在身上。腳下更是有鞋無襪,露出兩截凍得發紫的細腿肚子,甚至還有光著腳站在雪地裏的。他們舉著手中的空瓦缽頭,在那裏瑟瑟發抖,雖然受到冒成的嗬斥,卻不但賴著不走,反而發出更大的乞討聲,分明希望讓亭子裏的兩位身穿華貴皮裘的主人聽見。
前些年,董小宛來往於江南各府縣,對於乞丐可以說早已司空見慣,直到嫁進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後,才見得少了。不過,隻要一出門,還是隨處都會碰著。對於這些乞丐,不多少打發一點什麼,是很難攆得動他們的。何況,冒襄又向來樂善好施,前些年在家鄉為賑濟饑民,他曾經不辭勞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變賣家財,受到各方的交口讚譽。所以,看見冒成嗬斥無效,董小宛就回過頭,指著桌上那碟子才動了幾箸的扁豆糕,對侍立在一旁的紫衣說:“嗯,這些,橫豎我們也不吃了,拿去賞了他們,讓他們快走吧!”
紫衣答應一聲,走近來,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說:“別動!誰說我不吃了?我還要吃!”
說著,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來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後揀了一顆豆子,擱到嘴裏。
“哦,那就別拿那個。”董小宛連忙說,隨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這碟餡兒餅,要不,把蔥兒餅端去也行,這蔥兒餅味道不好……”“哪來這股子噦嗦!叫你別動,你就別動!聽見嗎!”冒襄提高了嗓門。聽聲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錯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隻一瞬間,冒襄又恢複了常態,甚至顯得頗為愉快悠閑。他仿佛壓根兒沒瞧見那群討飯的乞丐,自顧仰起臉,打量著亭子外麵的樹木,像是在尋找什麼。發現一根枯枝上正歇著幾隻烏鴉,他就嘬起嘴唇,發出逗引的聲音,隨即一揚手,把筷子上的那顆豆子高高拋出去,讓那些烏鴉下來啄食。看見沒有反應,他又十分熱心地拋出第二顆、第三顆……董小宛在一旁瞧著,愈加驚疑不定。但是,憑著女人特有的細心,她隱隱覺察到,丈夫這種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後,分明蘊含著某種冷酷、反常的東西。在這種情形下,任何冒失的發問,都可能招來適得其反的後果。所以,盡管心中驚疑,她也隻有賠著笑臉,不敢再提打發乞丐的事。
大約以為亭子裏的施主沒有瞧見他們,或者以為剛才的乞求還不夠懇切,那群乞丐躊躇了片刻,忽然一擁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階前跪下,開始大聲乞討,把一隻隻又破又髒的空缽,一直伸到亭子裏來。幾個餓急了的孩子,則幹脆撲向雪地,一個勁兒地翻尋著冒襄剛才拋出去逗引烏鴉的那些豆子。每找到一顆,那孩子就忙不迭地連雪一起塞進嘴裏。於是又引起別的孩子前去爭搶,以至發出陣陣煩人的哭鬧。
冒襄的目光閃動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來,厲聲喝叫:“混賬東西,你們想幹什麼?啊,到底想幹什麼!”
“求大爺、奶奶行行好,施舍小人們一口吃的!”
“大爺、奶奶可憐見,小人一家已經兩日沒有東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們要來騷擾大爺、奶奶,隻因小人們從一早討到如今,連一點都討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麼,多少施舍一點吧,小人給大爺磕頭了!”
乞丐們七嘴八舌地苦苦哀告著,叩著頭。冒襄起初還虎著臉,顯出又氣又恨的樣子。但不知怎麼一來,他似乎不生氣了,卻嘿嘿地冷笑著,從桌子上拿起那碟子赤豆糕,突然使勁一掄胳臂,朝亭子旁邊的一道水溝扔去。
這個舉動來得如此乖戾突兀,不僅乞丐們傻了眼,就連董小宛和仆人們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著那些糕點在半空中同碟子分離開來,畫出幾道弧線,啪噠、啪噠地先後掉進幹涸的、長滿荊棘的深溝裏。
至於冒襄,他分明從這種舉動中獲得某種報複般的快感,隻見他雙手繼續揮舞著,把桌上的點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溝裏扔,轉眼工夫,就扔個一幹二淨,待到深溝裏最後一聲“啪噠”響過,他就把手一擺,大聲說:“走,看梅花去!”
說完,也不理會那些被他的舉動嚇呆了的乞丐,以及變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仆人們,徑自離開桌子,邁開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五
“啊,冒郎今兒是怎麼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子?怎麼會這樣子?”董小宛一邊帶著紫衣急急向前趕,一邊望著丈夫的背影,心忙意亂地想,“冒郎可從來不是這樣子,在南京、在鄉裏,誰都誇他最是憐貧惜弱,怎麼今天要將那些乞丐如此戲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衝犯了哪路邪神,給迷了本性?“這麼一想,董小宛不禁愈加著忙。她顧不上一雙小腳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難,隻一邊叫著:”冒郎,等妾一等!
“一邊讓紫衣扶著,使勁往前趕。
剛剛轉過小樹林,冒襄卻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身旁,他都像是毫無知覺。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還是身子不舒坦?”董小宛慌裏慌張地問。
冒襄沒有回答,隻管目光發直地盯著前麵。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這樣!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顫著聲兒說。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難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著幹澀的、像是要冒出血來的眼睛,四下裏張望著,絕望地喃喃說。
“死了?”董小宛嚇了一跳,“什麼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樹,這些梅樹!”
董小宛茫然環顧著,什麼都沒有看明白。然而,她終於清醒過來,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置身於梅林裏。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樹,依舊挺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細瞧瞧,就會發現,本該是傲雪淩霜、繁花遍布的枝頭,此刻竟然全都光禿禿的,既看不見一朵花,也看不見一星蓓蕾,就連那橫斜逸出的枝椏,也顯得死氣沉沉,沒有絲毫的活氣。如果說,董小宛今天到這兒來,一心是為著尋訪美妙的瑤池仙境的話,那麼,此刻展現在眼前的,卻活脫是一片墳場,那滿雪地矗立著的,全是幹枯僵直的屍體!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啊!相公,這、這是怎麼回事?”她戰戰兢兢地問,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邊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聲調低沉地回答,“哪怕它們曠潔孤高,不懼霜欺雪壓,仍舊逃脫不了玉石俱焚的天降大禍!”停了停,又喃喃重複說:“是的,逃脫不了,誰也逃脫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覺得丈夫的話有點古怪,不大好懂。不過,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總算稍稍放下心來。為著安慰丈夫,也為著安慰自己,她開始帶頭向梅林深處走去,並且不停地環顧著,尋找著,希望發現還有活下來的幸存者。然而,沒有。
除了透過枝椏,發現不遠的一座亭子當中,依稀有幾個人正圍坐著,在那裏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沒有別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舊不停地走著、找著……忽然,她那由於長久地尋覓,已經有點疲勞的目光,被什麼東西分明地碰觸了一下。在滿眼死亡、慘怖、僵冷的氛圍中,那感覺顯得異乎尋常地柔婉、溫潤和新鮮。她心中一顫,連忙回轉頭去尋找。然而,除了有如荊棘鹿角一般縱橫交錯的枯枝之外,她什麼也看不見。“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泄氣的時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這兒有花!”她驚喜地叫起來,連忙領著冒襄走過去。果然,在一小片低窪的雪地上,矗立著一株特別粗大茁壯的梅樹。它那繁密的枝椏有如虯結的龍蛇,向四麵八方舒展著。而粗糙的,被烈日嚴霜刻滿累累瘢痕的軀幹,則像一段黝黑的鐵樁,深深埋在泥土裏。但是它也沒能逃過幹旱的浩劫,絕大部分的枝椏,也同別的梅樹一樣,已經完全枯萎掉,成為一堆隻有焚燒價值的柴火。就連它的表皮,也在烈日的長久烤炙中紛紛爆裂剝落,露出失卻了生機的枯木,以致驟然望去,它同周圍那些已經曝骨郊野,隻待人們前來砍伐、拖走的夥伴並沒有什麼兩樣。然而,就是這樣一株梅樹,竟然奇跡般地從根旁衍生出來一枝小小的枝椏。上麵,開出了三朵雪白的小花!無疑,它們都很嬌弱,而且顯得養分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