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陛下請您入殿——”
楊啟福一邊彎身做請,一邊撩起眼皮暗暗打量傅玦,事發突然,又是一樁驚天奇聞, 他在宮中當差大半輩子, 見過無數風浪,此刻也仍未反應過來。
傅玦站在崇政殿門外, 麵上沒什麼表情, 撫了撫前襟,抬步往殿門裏去。
子時已過,殿內燈火通明, 建章帝坐在禦案之後,禦案左右, 站著兩列朝臣,忠國公孫峮和拱衛司指揮使孫律站在左側, 其後又跟著誠王等王侯宗親,右側則是薑文昌為首的六部三法司老臣, 禦史台大夫蔣維、大理寺卿魏謙, 皆深夜奉詔入宮。
傅玦目不斜視地上前, 撩袍跪倒,“拜見陛下。”
傅玦入崇政殿, 已少行跪禮,此刻他俯叩在地, 建章帝未曾出聲讓他起來,他和其他十多道視線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仿佛想將他的背脊壓折在地。
“朕該喚你傅玦,還是該喚你寧璟?”
建章帝沉聲開了口, 又抬眸去看殿門處,好似陷入了某段回憶之中,“當年事發,傅韞從幽州歸來,他歸來的速度已算快,但衛陸寧三家的家主,還未被處斬。於是先帝令他監斬,又令他追逃,朕還記得,當年寧家小世子的屍體,正是他臨江侯府的親衛追回來的。”
傅玦未動,建章帝又看著他,“傅韞在三年後,說自己在外頭有個私生子,為此,還差點與結發妻子和離,又等了五年,才將你帶回來——”
建章帝眯了迷眸子,仔細地打量跪在殿中之人,“已經快十六年了,當年出事之時,你應該還不到八歲,朕還記得,你與永信侯府的世子交好,將軍府的小公子也與你們走得近,三個孩子站在一處,衛家的孩子通身文氣少年老成,陸家的孩子則好勇喜武桀驁不馴,你呢,就和你的名字一樣,光耀溫潤,像美玉華彩一般。”
“但八年之後,你重新回到京城,卻不是少年模樣。”
“朕記得那時你傷得極重,走路都要佝著背脊,整個京城的人知道臨江侯要將私生子歸入宗譜,都在等著看這個養在幽州戰火中的孩子,生得哪般模樣……”
“你曬得黝黑,著玄袍,麵頰上尚有擦傷未愈,跟在傅韞身側,總是低著腦袋,乍看上去,平庸無奇,像個侯府的隨從,又怯場一般地沉默寡言,但偶爾抬起眸子,眼底藏著凶厲,像一頭剛被抓回來養在籠子裏,尚未去野性的小豹子。”
“入宮赴宴,你還打翻了杯盞,宮人上前為你擦衣裳,你像未見過世麵一般地不喜人靠近,眼神似要殺人一般,人人笑你粗蠻不知禮數,現在想來,你那時候應對朝堂皇室極為憤恨,因到底才十五六歲,尚不懂隱藏。”
建章帝的話,勾起了在場朝臣的無數回憶,這正是大家對臨江侯私生子的第一印象,在場眾人大都知曉當年的寧家小世子年幼時哪般模樣,但當時過了八年之久,記憶早已模糊,而當傅玦以全然不同的姿態出現,朝野上下竟無一人能將他認出來。
直到此刻,眾人也還覺得如夢似幻,難以回神……
怎麼可能呢?臨江侯傅韞,竟將寧家的孩子養到這麼大!
而皇室和朝堂,看著他戰功赫赫,看著他加封異姓王,如今,還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調查當年舊案,更救走了那個即將被處斬的陸家舊仆。
這實在太荒謬了,若非傅韞已經戰死沙場,所有人都想問問傅韞,怎麼敢在救下寧家的孩子之後,還讓他重新出現在朝堂之上,如此將帝王與朝臣們玩弄於鼓掌,可真合了簡清瀾那一句大逆不道的控訴!
建章帝語聲沉緩,看起來好似已經過了起初的震怒,可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說這些話,簡直要將他登基以來所有的克製都用盡了。
傅氏曆代都是忠臣良將,而傅韞,乃是在先帝時期便被重用,到了他這一朝,傅韞為了守護幽州,戰死沙場,傅玦更大敗西涼,使得西涼低頭求和,因這樣的戰功,他不得不親手將異姓王的封號賜給傅玦。
可誰能想到傅韞騙了所有人……
按照律法,傅韞包庇罪臣、欺君罔上,再大的功勞也難以抵消,不將整個傅氏誅殺,便是他的仁德。而傅玦,本就是逃犯之身,如今身份暴露,便該立刻打入天牢,按照當年誅族之刑要了他的狗命!
但……如今傅玦身處高位,雖離了幽州,可他對幽州十萬大軍而言,仍然是軍心所向,西涼的確求和,但從李岑今夜的表現來看,此人是想讓大周內亂,更恨不得自己立刻斬了傅玦,他是大周的帝王,如何能合了西涼人之意?!
他甚至可以想象,沒了傅玦,西涼人或許冬天一過便會卷土重來!
建章帝隻覺頭痛欲裂,“明揚被你送去了何處?”
“已將他送離京城。”
見傅玦不說準確去處,建章帝冷笑一聲,“你是知道自己今日藏不住了?那你可知道,你如今犯了哪般大罪?”
傅玦這時緩緩直起了身子,“微臣不知。”
“你不知?!”建章帝再也忍不住,怒道:“你是寧家遺孤,當年寧家謀害二皇子,被判了誅族之刑,早在十六年前,你就該被處斬!你多活了十六年,先帝令你與傅韞在幽州掌軍權,朕賜你異姓王之尊,但你們父子二人欺君罔上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