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大人!”等洪承疇的話音一落,他就一挺身站起來,氣哼哼地說:“學生今日來此,是欲與大人共商國家大計,而並非探究方輿之學。如若大人以為學生不足以共語,盡可明言,也省得虛耗時間!”
看見他這樣子,洪承疇也就停止了說話,但是似乎並不生氣,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隨後,就伸出手去,端起了方幾上的一盞茶。
“送——客——嘍——!”站在門外的仆役曼聲吆喝起來。
陳名夏倒是已經多少料到了這一著,不過仍舊覺得臉孔變得熱辣辣的。他怒火中燒地瞪大眼睛,打算狠狠指責對方一頓。隻是臨時想到對方職位比自己高,權勢比自已大,好歹還得給日後相見留點餘地,他才隻好咬咬牙,把一口惡氣強自咽了回去;到末了,雙手一拱,說聲:“告辭!”然後轉過身,懷著既惱恨、又沮喪的心情,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六
發生在朝房的那場風波,雖然並不算大,但由於驚動了朝廷,使那幾個驕橫跋扈得過了分的滿官,事後受到“嚴旨切責”,所以仍舊在積忿已久的漢官中引起了轟動和興奮。
龔鼎孳在當時是首先站出來的,這一點,使他受到人們的交口稱讚。至於許作梅憑著其果敢沉著,使滿官們目瞪口呆,铩羽而退的“業績”,更被加油添醋,傳為一時的美談。而由此激勵起來的那股子盛氣,又使得孫之獬主動剃發的行徑,愈加受到猛烈的攻擊,被認為是詭詐取寵,無恥之尤。加上隨後從龔鼎孳口中傳出消息,說前兩天陳名夏曾經為這事去謁見過洪承疇,力陳其嚴重後果,誰知洪承疇卻顧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於是大家又進而懷疑:由於孫之獬的緣故,已在決策圈子當中觸發了類似考慮,隻是由於尚未最後作出決定,洪承疇才不便過早表明態度。這可就使漢官們氣憤之餘,又多了一份緊張不安。因為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如同陳名夏一樣,深知這件事非同小可,鬧不好,勢必會出大亂子。在天下尚未平定、清朝的統治遠未鞏固的當兒,這樣做實在是十分愚蠢的。
雖說他們都是漢官,但既然投降了清朝,就一心希望新朝能迅速一統天下,皇基永固,他們也因此榮華共享,世澤綿延;而絕不願意局麵再出現無謂的反複,甚至發生明朝的勢力卷土重來那種事。因此,為了阻止可能出現的錯誤決策,防患於未然,漢官中的一些中堅分子經過反複商議,最後決定把孫之獬拿到大庭廣眾之中,狠狠懲戒一番,一來是以做效尤,二來也是含蓄地向攝政王和滿族王公們表達漢官們的態度。至於負責具體實施的官員,也已經確定,他們是刑科給事中莊憲祖,禦史王守履、羅國土、鄧孚槐,此外還有許作梅和龔鼎孳。
說到龔鼎孳,近兩天來可以說特別興奮和活躍,這自然是由於他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輿論的讚揚。事實上,後來他又反複想了一下,終於覺得還是同漢官們這邊靠得緊些,更加合算。因為一來,彼此的關係淵源比滿人要深密得多;二來,從那幾個滿官受到“嚴旨切責”可以看出,如今雖說是滿人坐天下,但是朝廷想長治久安,就不能過於得罪漢官,而要盡可能加以籠絡。因此,與其做滿人的尾巴,還不如做漢官的頭兒,更能在朝中顯出自己的分量。正是基於這種盤算,當終於從許作梅的口中,探知部分漢官們懲治孫之獬的計劃之後,他便立即參加進去,並且成為其中的中堅分子。“姓孫的又不是滿人,我何懼之有!”這一回,他信心十足地想。
眼下,他們已經擬定了一個計劃,這就是在今天上朝時,趁著百官齊集,先在午門外對孫之獬發起圍攻,使他大出其醜;接下來,到了進抵皇極門排班時,則由他們帶頭發起抵製,不許孫之獬進入漢班。由於姓孫的不是滿人,估計也不能進入滿班。這樣就弄得他無班可入,狼狽萬分。最後,由負責監糾朝儀的禦史王守履彈劾他亂班失儀,請皇帝降旨論罪。對於這麼個計劃,他們自認為是巧妙之極,估計即使不能把孫之獬置於死地,起碼也會跌他個鼻青臉腫,有幾年翻不了身。不過,為著保險起見,同時也考慮到一旦到了朝房,人多眼雜,不便湊在一塊商量,因此又決定大家先到龔鼎孳家裏聚齊,然後一道上朝去。
現在,幾位同謀者都已經陸續來到。龔鼎孳看看眼下才是四更天氣,時間尚早,便在前院西側的倒座裏點起一盞鬥色晶燈,又命仆人沏上一壺釅茶,端來幾樣早點,卻無非是燒餅、饅頭,讓大家邊吃邊談。
“哎,諸位聽說了麼?”有著一張驚鳥般臉孔的羅國土一坐下,就急急地說,“近日朝廷因江南已經歸順,流賊巨魁李白成、劉宗敏亦於湖廣一帶相繼敗死,其餘各省,再不必多費刀兵,因此決意變‘剿’為‘撫’。不過這江南一地,為國家錢糧所係,責任至重,非極精明幹練之員,難以擔當。聞得有人舉薦陳百史,諸王、內院中也頗有認可的,如今就等攝政王酌定了!”
陳百史,就是陳名夏。由於他不止精明能幹,而且敢於直言強諫,不畏權勢,是漢官中的台柱子之一,因此,聽說有可能派他出撫江南,生就一副濃眉大眼的莊憲祖首先點點頭,說:“陳百史麼,自然是相宜之眩他嘴上又來得,手段也使得,更兼是溧陽人,江南那邊的關係多得很!這行‘撫’嘛,可不比打仗,靠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沒有交往和情分又怎能承當!”
“還有,他尚未剃發改裝,這也是頂要緊的!”正在忙於吃點心的鄧孚槐附和了一句。
誰知許作梅卻搖搖頭,皺著粗短的眉毛說:“就因為尚未剃發改裝之故,弟隻怕他到底去不成!”
“噢?”
“誠如羅兄所言,江南為國家錢糧所係,責任至重。惟其如此,能當此選之人,精明幹練固屬要緊,而尤其要緊者,乃是必須深得朝廷信賴。老陳至今尚未剃發,已是輸卻一籌;聞得日前他還去麵謁洪亨九,公然亟論剃發之不可,尤屬失策——嗯,以弟觀之,此事隻怕懸乎!”
“不錯,”王守履從旁接口說,“變剿為撫之議,弟也聽說了。不過,這內定出任之人,聞得不是別人,倒正是洪亨九!”
清朝人關前就已經投降的洪承疇,不用說是早就剃發改裝了的。與陳名夏一樣,他也是南方人;但論資曆、論經驗、論在官場中的關係和影響,卻比陳名夏強出不止一頭。尤其重要的是他還深得攝政王多爾袞的信任。因此聽王守履這麼一說,大家頓時啞口無言。不過盡管如此,莊憲祖似乎心有不甘,片刻之後,仍舊搖頭說:“洪亨九自然無人能比。不過可惜他是剃了發的,將來與江南父老相見,恐怕畢竟隔著一層!”
許作梅哼了一聲:“與江南父老隔著一層有什麼?要緊的是不要與朝廷隔著一層!”
“咦,話可不能這等說。不剃發,也不就是與朝廷隔著一層呀!”
“你瞧著好了,到頭來,隻怕連那狗賊猢猻都能撈到外放的肥缺;至於你我嘛,這事卻想也休想!”
“叫是……”莊、許二人言來語去地爭執起來。龔鼎孳在旁邊聽著,心中卻有點不是滋味。事實上,關於朝廷打算對江南變剿為撫的消息,他早就聽陳名夏說過了。而且作為密友,他還知道陳名夏在洪承疇那裏碰了釘子之後,並沒有就此罷休,還在積極活動。剛才羅國士說到陳名夏也在被舉薦之列,就是近幾天努力的結果。龔鼎孳自然希望老朋友能夠出掌江南的撫政,以便日後提挈自己。不過,許作梅所說的與朝廷隔一層不隔一層的話,卻觸動了他的心思。的確,堅持不剃發改服,無論從國家大計還是個人感情來說,固然都有十足的理由,但是如果從陳名夏——當然也包括自己的前程來掂量,這樣做是否算得上明智呢?正是曾經被顧眉提醒過、此刻又重新冒出來的這個疑問,擾亂了龔鼎孳的心思,以致有片刻工夫,連同僚們的爭論,在他感覺中也變得模模糊糊的了。
“哎,時候不早了,還是回到正題吧!今日之事,諸位瞧瞧還有什麼疏漏不足,須得及早補救之處?”羅國士那尖尖的嗓音刺進耳鼓。
龔鼎孳忐忑了一下,回過神來,發現大家已經靜下來,正在你瞧我,我瞧你。
不過,像再也想不出有什麼要談似的,誰也不開口。
終於,許作梅做了個斷然的手勢:“不必再談了!總而言之,今日這事,已是有進無退。是成是敗,都計較不了許多了!”
“對!”王守履也奮然而起,“狗賊猢猻之所為,實屬禍國殃民!我輩即使冒著個得罪議處,也要並力阻遏之!”
“對,對!”“不錯!”好幾個聲音哄然附和。
“不過,弟瞧此事,也未必真如許兄所慮那等凶險。”莊憲祖淡淡地說,隨即停頓了一下,等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他,才又接著說下去:“列位試想,豫王在江南明令禁止臣民剃發,此事必定先經奏明,攝政王認可,才敢實行之。那麼孫之獬之所為,其實乃是公然違旨!說不定經我們這麼一弄,朝廷當真來個殺一做百也未可知哩!”
鄧孚槐一拍桌子,冷笑說:“他何止一人違旨,他是全家違旨,該當滿門論罪才是!”
“對,對!滿門論罪!滿門論罪!”大家交口應和。於是氣氛頓時又熱烈起來。
龔鼎孳轉動著腦袋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作為一名後來才加入的同謀者,如果說,他的心情更像是入股下注,因而也更加關心行情漲落的話,那麼,剛才莊憲祖提到豫王在江南的做法,使他品味之餘,又轉而覺得這件事還是頗有把握。
他不由得也興奮起來,“嘩啦”一下推開椅子,站起來,說:“好,既然如此,那麼就不如早點上朝去,先把那狗賊猢猻盯住,免得讓他躲過了。”
大家都沒有異議,紛紛站起身,打算出門。
就在這時,一個纖小的人影出現在門口,“老爺,老爺!”她連聲叫喚。
龔鼎孳回頭一看,發現是丫環小鳳,就“嗯”了一聲:“什麼事?”
“太太請老爺進去,說有話同老爺說。”小鳳走近來,行著禮稟告道。
“都要出門了,還有什麼要說?”龔鼎孳皺起眉毛,不耐煩地問,眼睛注視著已經絡繹走出的客人們。
小鳳搖搖頭:“婢子不知道。”
龔鼎孳沉吟了一下,記起昨兒夜裏他一時高興,曾經向顧眉談及今天的計劃。
當時顧眉頗不以為然,還噦噦嗦嗦說了許多。眼下她要說的,想來無非仍舊是那些話。於是他擺擺手說:“眼下哪裏還有工夫進去!你回去告訴太太,就說她要說的我都知道了,請她在家裏安心等著,靜候我的好音!”說完,便轉過身,大步跟上客人,匆匆向外走去。
小鳳自然不敢阻攔。她怔怔地靠在門旁,睜大眼睛,瞅著主人的背影。直到那橐橐的官靴聲消失在垂花門的拐角處,接著,院牆外傳來l「人馬起動的聲響,她才轉過身,慢慢走回上房去。
“噢,他是這樣說的麼?”聽了小鳳的回稟之後,顧眉揚了一下眉毛,說。
這當兒,她已在寢室裏梳洗完畢,正把最後一支鳳釵,簪在發髻上。
“稟夫人,老爺是這麼說的。”小鳳膽怯地回答,顯然惟恐女主人責怪她辦事不力。
“嗯,把扇子給我。”顧眉說著,不由自主打了個嗬欠,隨即用手掩住嘴巴。
小鳳趕緊把扇子捧到她的麵前,賠著小心說:“眼下,天才放亮呢!要不,太太就再睡會兒?”
昨天夜裏,由於得知丈夫及其同黨們那個懲治孫之獬的計劃,顧眉確實一宿沒有睡好,總覺得事情不大對勁,在枕上翻來覆去地淨想著,直到三更過後才朦朧睡去,所以這會兒腦袋還真有點發沉。不過她仍舊搖搖頭,強打精神說:“你去,瞧瞧他們都起來了不曾?叫他們該幹什麼的都幹起來。老爺都上朝了,還睡懶覺可不成!”
等丫環答應著出去了之後,她就依舊坐在床邊,一邊撫弄著那隻烏雲覆雪波斯貓,一邊瞅著妝台上的燈焰,默默地想起心事來……作為經曆了小半輩子賣笑生涯,並且曾經大紅大紫過的名妓,顧眉從來都是一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正因為如此,她才在身價還處在頂峰的當兒,毅然決定嫁給龔鼎孳,從而使她在這次國破家亡的巨變中,總算還得到一個依靠;也正因為如此,她才不在意丈夫把當初沒有自盡殉國的責任,一古腦兒推到她的身上。多年來與各種人物打交道的經驗告訴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別人好,就得順應時勢,及時變換立腳點。就拿眼下來說,既然北京是由滿族人占著,而且看樣子還會長久占下去,那麼,丈夫和他的同僚們作為已經歸順大清朝的臣子,就該安分守己地暫且過下去,至少表麵上要盡可能裝得忠順一點,把新主子哄得高高興興的。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
“新朝認識我們才幾天工夫?彼此熟悉還沒熟悉過來呢!就是要鬧別扭,也不該挑的這時候呀!”昨天晚上,她也曾這樣勸說丈夫。可是丈夫一個勁兒說她是婦人之見,還說今天這事是件大事兒,可不能拿當年她在秦淮河混的那一套來對付。“誰曉得呢,也許是他對吧?畢竟……他們是當大老爺的……嗯,見多……識廣……”這麼想著,漸漸地,顧眉開始覺得思路模糊起來,眼皮兒也愈來愈沉,終於一歪身,靠在枕上沉沉睡去……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她隻覺得忽然被驚醒了,睜開眼睛一看,白晃晃的陽光照得滿屋子亮堂堂的。與此同時,外麵的院子裏傳來了異樣的響動,有人聲,也有急促的腳步聲。她一翻身坐了起來,正在怔忡之間,就見小風跌跌撞撞奔進來,麵無人色地指著門外說:“太、太、太太,不、不好了,老、老爺他、他他他……”顧眉起初還有點發呆,不明白丫環為何如此驚惶,隨即驀地想起丈夫今早上朝的事,連忙跳起來問:“老爺,老爺怎麼啦?”
可是小鳳卻像給嚇得說不出來似的,隻指著門外,結結巴巴地說:“也、也沒什麼,就是,就是……”顧眉火了。她瞪起眼睛,正想厲聲嗬斥,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門外,忽然,門簾一掀,競猛地鑽進來一個剃發留辮的滿人!
顧眉這一驚非同一般,她本能地往後一躲,迅速扯起被子,掩住幾乎袒露的胸脯,同時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
那滿人倒是沒有迫近來。隻見他“噔噔噔”走向椅子,一屁股坐下,低著頭,沉聲說道:“慌什麼,是我!”
顧眉定一定神,才發覺對方十分眼熟,眨眨眼睛,仔細再瞧,忽然心中一亮,止不住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來。
“相……噯喲,相公!”她倒在床上,一邊指著對方,一邊笑出了淚水,“你、你,噯喲!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確實,進來的這個人正是龔鼎孳。隻不過,如今他的前半爿腦殼被剃得光光的,後麵還梳起了一條大辮子。那模樣,同滿人已經沒有什麼兩樣了。
在最初的驚笑過去之後,顧眉才弄清楚:原來今天上朝之後,龔鼎孳等人的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孫之獬確實被弄得無班可立,愧懼欲死。誰知後來事情卻發生了劇變。
當攝政王聽了糾儀官的彈劾之後,不但沒有責備孫之獬,反而代皇帝宣布了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說是過去之所以不強令漢族官民剃發,是因為天下未定。
現在南京已經歸順,江南不日便可平定,漢、滿若再不歸一,就成了兩國之人。
因此決定:自即日起,全體官民一律剃發改服。京城內外,直隸各省,限十天之內,盡行剃完。敢有規避,巧詞爭辯,決不輕貸!龔鼎孳及其同黨們看見這種勢頭,哪裏還敢強項?隻得同百官一道下跪叩頭,齊呼遵旨。而且,到了散朝之後,他們越想越覺得心慌,為了表示知錯即改,還趕緊相率到就近的剃頭店去,即時把頭發剃掉了才回家……事情的經過就是如此——果然給顧眉說中了,漢官們空自意氣昂昂地鼓噪了一場,所落得的,就是這麼一個結果。
“我們橫豎已經走到這一步,”龔鼎孳最後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這頭發剃與不剃,其實倒沒有什麼。隻怕江南從此可就多災多難了!將來這出任督撫的,不管是誰,麵對一局亂棋,也是夠他撓頭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