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默默地望著,對方剛才那一番話,他並不同意。他本想反駁說:方國安在南線才吃了個大敗仗;而錢塘江上那場水戰,鄭遵謙手下的紹興義兵,功勞也並不校不過,看見孫嘉績喘作一團的樣子,他隻好繼續保持沉默。

可是孫嘉績卻意猶未盡顯然,受到部屬們的誤解和非議,這股委屈和憤慨已經在他的心中積存了很久,因此,當氣喘稍稍平複之後,他又直起身子,強掙著繼續說:還有,眼下乃是危急存亡之秋,並非太平時世。韃子兵就在對岸,每時每刻都會打過來。第一等大事就是把他們擋祝在這種時候,不依靠武人又能靠誰?

可是要他們肯賣命,就得想法子哄他們,就得凡事忍讓著點!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迫不得已啊!不錯,這些人都很蠻橫,不講道理,甚至無法無天!可是大明的江山眼下就靠他們撐著,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說,剛才孫嘉績說到分地分餉的事,黃宗羲雖然不同意,但還可以保持沉默的話,那麼,此刻對方竟然認為那些武人由於能打仗,就有權利主宰大局,為所欲為,卻尖銳地刺痛了他。因為他當初之所以幾經猶豫之後,終於決定投身到義軍中來,就是擔心中國昌明鼎盛的文明教化,會因這場亡國之禍而毀於一旦。

而要避免這種可怕的結局,他認定,就必須大力革除積重難返的前朝弊政,其中,也包括武人擁兵橫行這種令人厭惡的積弊。現在孫嘉績卻公然主張對武人隻能縱容姑息,這是他所絕對無法同意的。因此,等孫嘉績話音一落,他就忍不住睜大眼睛,反駁說:古來重武者,俱以君子為將。如湯之伐桀,伊尹為將;武之伐紂,太公為將。晉建六軍,其為將者,皆出於六卿之列。所以如此,皆因詩書禮樂、綱常名教,乃是我華夏立國之根本,而素為君子所習知,所躬行。重君子,即重根本。

根本固,則軍興國強可致,長治久安可期。而武夫無文,不知詩書禮樂之大義,往往隻重眼前一已之利害得失,又安可以天下之重,托付於他?時至今日,國破家亡,天崩地解。這驅除韃虜,再造乾坤之責,尤須君子仁人才足以當之。大人不以此而自任,卻欲一心委之武人,事事仰仗之,百計忍讓之,學生誠恐到頭來,豈止緣木求魚,直是飼狼養虎,不隻徒勞無功,且更誤國禍民而已!

這話無疑說得過於激烈,以致孫嘉績一下子給噎住了,但隨即就勃然變色,說:好,好,好,既然我們如今所作所為,都屬誤國禍民,那麼你閣下想必有高明本事,製服這些武人了?那麼就請快快說出來,也好讓本督領教領教!

黃宗羲沒有立即回答。因為對方的激怒提醒了他:應當營造一個有利於交流的氣氛。於是,等剛才那番話的淩厲鋒芒稍稍消歇了之後,他才緩和了口氣,說:學生又何來高明本事?其實,學生也深知大人對方、王等輩之所以一再忍讓,也有不得已之處。不過,學生所不解者,是朝廷一味偏袒方、王的所謂正兵,而處處排斥我義軍。須知義軍乃是我輩仁人君子親手招募訓練之兵。彼民眾者,士農工商,各有所業,本無揮戈犯敵,血濺沙場之責。之所以應我君子之召,毅然來從,純因不忍坐視建虜之披猖,華夷之失防,名教之滅絕。究其本心,若非有以天下為己任之耿耿血性,孰能如此?學生以為,較之恃武橫行、食兵而肥者如方、王之流,我義軍更堪信賴,更足仗恃!朝廷不惜之護之,反而視之為累贅,奪其糧餉,挫其銳誌,任其潰散。處事如此糊塗顛倒,著實令人灰心!

這番話,無疑說中了孫嘉績的隱痛。隻見他默然半晌,終於哼了一聲,說:我又何嚐不知義軍才是靠得住的子弟兵?隻是他們畢竟是臨時招募之兵,未經多少陣戰。雖則勇氣有餘,其奈力尚嫌薄,終非韃子敵手。更兼眼下糧餉如此緊缺,故此,唉黃宗羲搖一搖頭:古來之軍旅亦多矣!惟有知大義所在者,方可致成功,方可言長久。否則縱使強盛一時,也隻是烏合之眾,全不可恃!諸公惴惴於建虜強悍難敵,惟是據學生看來,他雖則來勢洶洶,終究是虎狼異類,全不知綱常名教、詩書禮樂為何物。彼所恃者,不過武力而已,縱然能得逞於一時,到底無法坐穩天下!隻要孫嘉績苦笑一聲,打斷他說:這倒不見得!你沒聽說前些日子,韃子行文各府縣,也學我朝的樣,公行鄉試,開科取士麼?聞得所出之題,也全犬四書、五經,居然就有許多士子艦顏而出,爭相應試,這也可謂名教之奇恥,士林之大辱了!

停了停,他又深深歎了一口氣,說:唉,韃子虎狼豬狗一般的人,自然不識此中之大用。可洪亨九、馮琢庵之流卻深明此理,如果讓他們這樣弄下去,這士民之心,實在可憂可慮呀!

這一次,輪到黃宗羲不說話了。因為對方這一番憂心忡忡的話,確實提出了一個他所不曾想到過的問題:如果到頭來,萬一清國當真接受了中國的一套文明教化,那麼是否就真的能坐穩了天下呢?不過,這種疑問也隻是閃現了一下,他很快又變得明確而堅定了:哼,洪亨九、馮琢庵所能教於建虜者,無非是三代以下的那一套成法舊章而已。惟是那一套成法舊章全為一家一姓之私利而設,盡失三代聖人之本意,其流弊之深巨,為禍之慘烈,已是灼然可見。建虜縱然能遵之行之,又豈能借此安天下,致太平?更遑論長治久安,開萬世不衰之基業。隻怕到頭來,也照樣弄得生民塗炭,四海怨騰,家亡國破,再蹈我朝之覆轍而已!

他望了望上司,又睜大眼睛,奮然高聲說:時至今日,拯天下,安社稷,複三代聖人之德意,令蒼生百姓各得其私,各得其利,千秋擁戴,萬邦鹹與者,舍我仁人君子之外,已無他人!縱然時不我與,天不佑人,但也惟有奮起一搏,哪怕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要使天地間留此一股浩氣,一身肝膽!

這發自內心的誓言,說得如此的意氣豪邁,充滿自信與赤誠。以致孫嘉績錯愕之餘,顯然頗受觸動。他沒有再提出詰難,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點點頭,說:唔,這些日子你們一個勁兒起哄出兵,我沒答應,是深知朝中之情形,我兵之實力,尚不足以行此大計!不過,如今看來,是不出兵也不行了!

他說這話時聲音不高,而且表情也很平淡,以致有片刻工夫,黃宗羲並沒有反應過來。然而,他腦子裏驀地嗡的一響,吃驚得一下子站離凳子,不敢相信地問:怎麼?大人決意出兵了?

孫嘉績苦笑著搖搖頭:不是學生決意如此,而是韃子的援兵到了!

什麼?韃子的援兵到了?

昨日朝廷接得江北送來的情報,說是韃子朝廷派來大兵,由一個叫博博什麼的,嗯,叫博洛的貝勒領著,正在兼程南下,來援杭州。今日監國召群臣會議,多數人都主張,與其繼續株守江東,任其與張存仁從容會合,並力來攻,不如先發製人,搶在頭裏攻過江去,傳檄太湖、常州,乃至留都各路義軍,交相阻擊,打亂他的陣腳,方為上策。監國已然認可,已經下旨張閣老主持此事,江防則轉委餘大司馬擔當了!

黃宗羲睜大眼睛聽著,這才恍然。一時間,滿心的疑慮和別扭煙消雲散了,他變得既興奮又緊張,結結巴巴地問:那麼、那麼這一次,孫嘉績沒有立即回答。他離開了虎皮交椅,兩手叉腰,低著頭在大帳中來回走了片刻,然後才站住腳,轉過臉來說:要打過江去,一要有兵,二要有餉。這兩件事,在我餘姚軍都是大難題這樣吧,明日一早,你們過來點卯時,一塊兒仔細合計合計,看能拿出個什麼辦法來!

第二天,當各營的頭頭們齊集大營時,孫嘉績果然向大家宣布了朝廷決定出師西征的消息,並就餘姚軍自身的行動方略進行了商討,最後確定了一個目標,就是集中目前有限的兵力,設法從清軍防守薄弱的海寧、海鹽一帶發動進攻,通過牽製嘉興、蘇州等地的清兵,從側麵配合主力大軍渡江西進。為了實施這個設想,孫嘉績還決定把原來分屬各營的士卒合並到一起,汰除病弱人員,實行重新整編,以便組建起一支比較精銳的軍隊;其次,則是加緊籌措糧餉。為了解決後麵這個大難題,孫嘉績和一些富有的頭兒決定帶頭變賣自己的家產;其他將士也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務求盡快辦出個眉目。除了這兩件大事之外,自然還有加緊整治兵器、備辦船隻、操練士卒等等。

冷清沉寂多時的營地,終於活躍起來。不過,還有頂重要的一件事,孫嘉績卻有點拿不定主意,就是經過整編的這支軍隊,將來由誰來率領?因為孫嘉績正式表明身上有病,背上長了個毒瘤子,隻能留守大營,無法隨軍出征。因此必須在手下將校中間另選賢能。對此,倒是有兩個人自告奮勇,一個是監察禦史王正中。這位河北籍漢子不久前還是餘姚縣令,因為在任期間大力整頓治安,守土保民有功,最近被擢升現職,雄心正盛。另一個則是早就憋著一股氣,要試一試身手的職方主事兼監察禦史黃宗羲。孫嘉績看見兩個人都躍躍欲試,各不相讓,就先不做決定。但是不知是出於心存偏袒,還是別的原因,他卻派王正中單獨率領一千兵,從錢塘江口實施偷渡,襲擊海鹽縣南端的澉浦城,似乎有意讓王正中顯示一下能力。誰知王正中雖然一度攻進了澉浦,卻因寡不敵眾,損失了很多士卒,連副將韓萬象也戰死於城中,結果隻得狼狽逃回。這麼一來,率領餘姚兵配合主力大軍出征的重任,就反而無可爭議地落到了黃宗羲身上。

現在,經過幾天緊張的合並整編,一支三千人的精銳軍隊已經初步組建起來。

隨軍糧草也在加緊備辦中。這一天,因為火攻營事先曾經報告:要演試幾件新近製成的火器,請黃宗羲邀集有關的將校前去觀看。因此清早起來,梳洗穿戴完畢,黃宗羲就出營上馬,由一隊親兵扛著旗幟在前頭開路,向位於一座小崗阜下的火攻營緩緩行去。

今年的季節顯然有點反常,雖然十天前,黃宗羲去見孫嘉績之後的翌日,當真下了一場不小的雨,但接下來,又依舊天天豔陽高照,壓根兒挨不著梅雨季節的邊兒。不過這麼一來,反而便利了軍中各項準備事宜的進行。就拿眼下來說,在江堤下麵的開闊地上,一隊隊士卒已經由軍校們領著,迎著剛剛展現的朝霞,擺開架勢認真操練。當他們使勁揮動手中的兵器時,就傳來了陣陣喊殺聲。這種情形,使黃宗羲感到頗為滿意,同時也有點不安,因為不管怎麼說,他還是頭一次統率這麼多兵馬,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雖然出於對偏安自守局麵的深切憂慮,對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擁兵自肥的憤慨,以及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仁人君子的職責與使命,他毅然挺身而出,接受了下來。但是他果真承當得起麼?今後的前途將會怎樣?要知道,敵人已經援兵大至,未來的戰鬥一定會更加慘酷,鬧不好,隨時都有命喪沙場的可能。但是,不這樣就能活下來麼?除非降誌辱身,去當任憑韃子驅使宰割的牛馬!但是,那樣活下來又有什麼意思?同死了又有什麼兩樣?大丈夫生於世間,如果不能一伸抱負,揚眉吐氣地活著,就寧可轟轟烈烈地死去!雖然家中還有老母在堂,兒女也還幼小,不過妻還在,弟弟們還在,也不用太掛心。況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普天之下,遭此荼毒的百姓又何止千萬?

也實在不應顧慮得太多了!這麼想著,黃宗羲的心就漸漸硬起來,重新把思慮集中到迫在眉睫的各種軍務上,並且一直持續到抵達火攻營。

火攻營說是個軍營,其實更像個大工常裏麵的竹棚內,堆滿了硫磺、硝石、烏炭和各種竹木材料,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鐵器和工具。當黃宗羲走進木棚營門時,發現一些將官已經先到了,正一堆兒圍著火攻營的頭兒章欽臣談論得起勁。發現黃宗羲來到,章欽臣那多骨的瘦臉上就現出驚喜的神色,立即趨步過來,向他行起參見之禮。

黃宗羲同對方並不陌生。他知道這位能工巧匠本是紹興人氏,後來移居餘姚,同妻子金氏開了一間火藥作坊,請了幾個幫工,靠造些爆竹、煙花為生。去年六月,孫嘉績舉義反清時,他夫妻就雙雙到軍前投名效力,從此改造供水陸兩軍使用的火器。也不知他哪裏學來的一套手藝,那些普通玩意兒不必說,就連一些新式火器照樣能造出來。雖然不是他自己的發明,卻難得製作精良,勢猛力大。去年八月在錢塘江上,黃宗羲就曾經用他製造的水雷,炸沉過清軍的一隻兵船。從此之後,兩人也就時有來往。難得的是章欽臣雖然讀書不多,卻深明大義,聰敏過人,因此黃宗羲對他也頗為佩服,這一次出師,就特別向孫嘉績提出,指定要讓他隨軍。

聽說賢伉儷近日又造出了萬彈地雷炮,今日我等可要一開眼界噦!

待到同其他幾位將官行禮見過之後,黃宗羲重新轉向那精瘦漢子,微笑地說。

嗬嗬,見笑見笑!章欽臣連忙搖著雙手,惶恐地說,此物其實早就有的。隻是在下愚鈍,直到如今才造得出來,實在算不得新東西!

不過我兵尚未有,而且我等都未曾見識過,也就算是新家夥了!職方主事查繼佐從旁接口說。他本是海寧人,是去年閏六月那一次,奉當地義軍的委托,過江來麵謁魯王的。他本來要回去複命,誰知海寧那邊的起義很快就歸於失敗,隻好留了下來,目前就在餘姚軍中效力。

咦,莫非就是此物不成?由於瞥見附近的一個草棚子內,擺著幾個龐然巨物,一群士兵正在旁邊忙著,黃宗羲便指著問。看見章欽臣點點頭,他就帶頭走過去。其他人見了,也好奇地跟了上來。

原來,那是幾個大瓦壇,多數的壇口已經被土緊緊封死。士兵們正朝剩下的兩個瓦壇填裝火藥。在壇口的旁邊,鑽有一個小洞,從裏麵拖出一根引線,外麵用竹筒套住,竹筒裏還裝著一個小鋼輪,據章欽臣解釋,那是用來發火的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