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黃宗會看來也急了,爭辯說,“你難道不想想,家中還有母親,還有大嫂、細姐和百家、正誼、大囡、二囡他們一窩子人!你不顧惜自己,可拋下了他們,今後怎麼辦?”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還有你們嗎!往後,他們就托付給你,還有晦木了!”

黃宗羲回答得很幹脆。

“可是,我擔當不起,擔當不了!”黃宗會猛地一揮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來,“如今家裏這等窮,鄉下這等窮,還不停地打仗!我本來就沒有本事,平日連自己家中那幾口子都照應不過來,又怎麼有力氣再照應大嫂和侄兒們?你、你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嗎?你倒好,一家夥戰死沙場,轟轟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們還得活下去的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黃宗會怒氣衝衝地叫嚷著,激動地做著手勢,眼睛在薄黯中閃閃發光。看來,兄長這種斷然的、蠻橫的托付,不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驚恐和緊張。

說到後來,他似乎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用雙手掩住麵孔,嗚嗚地哭泣起來……這一次,黃宗羲默默地望著,沒有立即說話。事實上,弟弟的指責雖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還十分小氣和薄情,不識大體,但是他心中卻很明白,正因為對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會拚著命兒也要承擔到底,所以才在這一刻裏,表現得如此緊張和驚恐。相反,自己不顧對方是否承當得了,就一股腦兒把偌大一個包袱硬推給對方,是不是有點過於自私了?正是這種反躬自問,使他感到有點不安,也有點愧歉。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黃宗會的肩膀,和解地說:“別再哭了!適才是為兄不是,不該那等說話,你且起來,快起來!”這麼催促著,他側起耳朵傾聽了一下,又說:“聽,今兒是十八大潮,這會兒怕是潮水上來了!”

對於大哥的話,黃宗會一向是順從慣了的。這一次也不例外,雖然他沒有吱聲,但是卻用鼻子噝噝吸著氣,拭擦著眼睛,站了起來。

這當兒,耳畔的潮水聲變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轟隆隆地響著,一陣接一陣地從江麵上傳來。當兄弟倆走上堤岸的高處,放眼望去時,果然發現,早一陣子他們離開時還是夕陽斜照、細浪逶迤的江麵,這會兒完全變了樣。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壓迫下,它正在整個兒不安地翻騰著。本來是露出水麵的大片“草塘”,已經消失不見。江麵卻變得更加浩瀚和開闊。起伏不已的波濤,有如千百條身披銀甲的蛟龍,在江中盤旋出沒,咆哮搏鬥,激濺起高達數丈的無數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遠處,那洶湧的潮頭,一道接著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連綿而至,遠遠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綠色緞子上,滾動著一串串閃閃發光的珍珠,漸行漸近,那潮頭就幻化成了無數奔馳的戰馬,衝鋒的甲士,翻卷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現出一片浩浩蕩蕩的素白。這情景使人想到聖潔,想到喪禮,想到視死如歸的哀兵……也許正因這個緣故,在堤岸上,除了黃氏兄弟之外,這小半天裏雖然已經又聚起了許多聞聲而至的觀潮將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這震蕩古今、充滿悲憤和不平意味的壯偉場景禁製住了,以至於驚愕地佇望著,不動,也不說話。

“這潮上來了,恐怕得有個把兩個時辰才平定得了。今兒怕是來不及了,你就明早再回去吧!”在震耳欲聾的潮聲稍歇的當問,黃宗羲回頭對弟弟大聲說,“不過,我卻要告訴你,我是不會就此罷休的。須知為兄作此決斷,不惜殉之以身者,並非隻是為的報大明,更是為的報天下,為士大夫立一榜樣……”他本想說下去,但是一陣怒雷般的潮聲已經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他隻好閉上了嘴巴,直到潮聲稍弱之後,才又繼續說:“是的,要立一榜樣!皆因國家喪亡至此,天下喪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習,不思變革進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須得打勝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後因勢利導,雷厲風行,鼎故革新。隻要為兄一息尚存,定要堅行到底,絕無……”話沒說完,又被轟轟而至的潮聲衝斷了。黃宗羲皺一皺眉毛,幹脆把嘴巴湊在弟弟耳朵邊,用盡力氣高喊:“哎,立——一——榜——樣——!你可明白?”黃宗會回過頭來,敏感而蒼白的臉上現出憬然覺悟的神情,眼睛閃著淚光。他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來,同哥哥緊緊相握著。

黃宗羲和他的三千義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隻過了一天,就在海寧、海鹽一帶迅速傳揚開來,並且使兩縣的官吏們大為震恐。他們一方麵緊閉城門,全力防備;一方麵派人火速前往杭州,向清朝的浙江總督張存仁告急。結果,到,第三天,一支為數千人左右的清軍援兵,就趕到海寧。他們並沒有主動向義軍發動進攻,隻在迫近譚山十裏的大尖山腳紮下營寨,擺出一副可攻可守,後發製人的架勢。這麼一來,就迫使黃宗羲不得不謹慎從事。因為這一次出師,是西征的第一仗,關係到整個軍事計劃的開局,他深感責任重大;而以自己麾下這三千新練之眾,去攻擊敵人一千久經戰陣之兵,確實還很難說有必勝的把握。結果,經過與王正中等人反複研究,他最後決定:立即派人返回龍王堂駐地,向孫嘉績報告;並建議孫嘉績同駐紮在小尾渡口的紹興義軍聯絡,請對方的主帥義興伯鄭遵謙發兵,從杭州和海寧之間登陸,以切斷清軍援兵的退路,配合他們的進攻。誰知,使者派出之後,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孫嘉績那邊卻一直沒有回音,於是,戰事就在焦慮不安中拖了下來……為了確保首戰必勝,黃宗羲這樣做,固然有他充分的道理,然而他卻不知道,戰事這一拖延,可就使目前正潛伏在海寧城內、準備接應攻城的查繼佐、柳敬亭等人的處境變得頗為困難。而且,由於無法與城內取得聯係,黃宗羲甚至也不知道,在這些潛伏者當中,如今沈士柱已經不幸犧牲,相反,卻增加了餘懷和張維赤,此外,還有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老朋友冒襄。

的確,說到冒襄終於決定加入到這個圈子裏來,恐怕連他自己也有點始料不及。因為且別說作為難民,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眼下就全指靠他來苦苦支撐。

無論父母也好,妻子也好,都絕不會同意他參與這種可能招致殺身之禍的密謀;就是他本人,經曆了這一年的顛沛流離,苦頭吃盡,也已經銳氣全無,一心想著能把家人平安帶回如皋,從此隱居鄉下,打發餘生,也算於願已足了。隻是到了得知不辭數百裏冒險奔波,終於重新找到他的餘懷,原來是身負秘密使命的義軍中人,接著又得知沈士柱、柳敬亭也受浙東義軍的派遣,跟著查繼佐來到了海寧,他的心思才有了改變。從這些舊友的口中,冒襄了解到許多過去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多的情形,譬如說,魯王的軍隊已經擴充到十萬之眾,不僅有張國維、朱大典、孫嘉績等正派人士同心秉政,而且有方國安、王之仁這樣經驗豐富的將領輔佐,一年來曾經屢次大敗清兵,成功地鞏固了浙東的地盤,目前已經決定出師北伐,很快就要打過江來;又譬如,除了浙東鬧得轟轟烈烈之外,唐王也於一年之前在福建登基稱帝,改元隆武,頗得各地義軍擁戴。還有,江西、湖南,乃至南京外圍等地的抗清鬥爭也如火如荼,方興未艾等等。如果說,在此之前,冒襄為一家子的活命而苦苦掙紮,就像陷入了一場苦惱已極,但又擺脫不掉的夢魘的話,那麼這些最新的消息,這種始料不及的局麵,卻有如一道耀眼的光華,使他驀然驚醒,看到一片海闊天空,波翻雲湧的景象,以致目奪神迷,情不自禁地激動起來。特別是得知,瘦小文弱的好友沈士柱,竟然為了闖開城門壯烈而死;而另一位好友黃宗羲則成了義軍的一員將領,正準備率師渡江,冒襄心中那一份震動和慚愧,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加上餘懷等人再一動員,他就橫下一條心,毅然答應下來。不過,為著免得家人得知後驚慌哭鬧,他並沒有聲張,就連父親也沒有稟告。這在他的平生,還是第一次。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到底又忍不住悄悄向董小宛作了透露。出乎意料的是,侍妾對他的決定竟然十分理解和支持,而且表示會替他保密。這使冒襄多少感到寬慰,於是便積極投入到查繼佐等人的策劃圈子中來……眼下,已經到了五月二十八日。這一天下午,參與密謀的一班朋友,又聚集到查家大宅的一所密室裏,商量接應義軍攻城的事宜。這間密室,位於後花園的一所佛堂後麵,前麵一進供著佛像,當中隔著一個用鵝卵石鋪砌的天井,被一棵枝葉繁茂的枇杷樹密密地遮住了半邊。佛堂周圍環繞著一片種滿荷花的水池,隻有一道小橋與外麵相通,環境確實頗為隱秘。圈子裏的這班朋友,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這裏舉行密談。不過,就在剛才,他們從神情嚴峻的查繼佐口中得知,由於發生了非常的變故,接應義軍的計劃正麵臨暴露的危險,弄得大家十分緊張,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屋子裏才出現了暫時的寂靜。

查繼佐說到的這樁變故,確實不由得大家不緊張。本來,由於沈士柱之死,以及淩君甫沒有如約入城,使憑借組織暴動,用強力奪取城門的圖謀歸於失敗之後,他們已經轉而分頭出動,利用各種關係,對守軍實行秘密滲透,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城門控製在手中,以便時機一到,就接應義軍進城。當然,這也並不容易,特別是出了沈士柱試圖詐開城門那樣的異常事件,縣令張堯揚已經空前地警覺起來。在接下來的一連好幾天裏,他都派出差役在城中大肆搜查,聲言要挖出同黨。幸虧柳敬亭和餘懷當時走避得快,加上查氏家族在海寧樹大根深,廣有勢力,才好歹把這陣風波抗了過去。不過如此一來,要派人滲透到守城的軍士裏去,也就困難了許多,而且要冒很大的風險。後來,仍舊是查繼佐憑借家族的關係,在守軍中加緊物色、策反和收買,才陸續爭取到一些人。同時,由於城中兵員不足,張堯揚不得不向各保甲征用民夫,協助防守。這也給查繼佐提供了從中安插心腹的機會。到如今,海寧城的六道城門當中,起碼在東門和南門,都安插了他們自己的人。特別是南門,由於成功地策反了守軍的一位姓周的隊長,更有希望成為將來配合義軍破城的一個主要的口子。然而沒想到,自從黃宗羲率軍在譚山登陸的消息傳來之後,縣令張堯揚十分緊張,為了加強對各門的控製,他最近又派出手下的一些得力的屬吏前去監管。負責南門的,是一個姓何的師爺。此人生得又幹又瘦,平日總是一副陰不陰、陽不陽的神氣,而且頗工心計,詭詐百端。他似乎已經嗅出一點氣味,對門上的一動一靜盯得更緊,昨天還突然把姓周的隊長和一個民夫帶回縣衙去,盤問了半天,後來放回了姓周的隊長,卻把那個民夫留下了。而那個民夫恰好就是查繼佐安插的一個得力的親信。那麼,是不是姓周的隊長把他供出來的?如果是的話,那個親信一旦受到嚴刑審訊,會不會把查氏兄弟也供了出來?這些,眼下還一點都摸不準。雖然查氏兄弟已經派人帶了銀兩到衙門去托關係,打探消息,但是也隻得知那個親信目前被拘禁在牢裏,並未提審,也未動刑。至於下一步如何處置,卻不清楚。這麼一來,可就不由得查氏兄弟不大為緊張,因此急忙把大家召來,商議對付的辦法……“哎,事到如今,就瞧貴價扛得住扛不住了!”在一片緊張的思慮中,張維赤終於打破了沉默,“若是扛不住大刑威逼,供將出來,大家都是個死!”這無疑也是在座的人所想到的。因此大家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色,都沒有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