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祖賢緩緩吸了一口氣,靜了靜思緒,睜開眼,笑意散散懶懶,問道:“那麼,你先前說的祖府另一件喜事又是什麼?”
店小二聞言微微一愣,顯然對方祖賢不再追問第一個問題而感到詫異,他雖掩飾得極好,但臉上瞬間閃過的那絲異色卻被有心的方祖賢捕捉在眼。
“咳咳……”小二的左手就於唇邊,很合時宜的輕輕地咳嗽了兩聲,顯然,他也感覺到了方祖賢笑容中的潛在意思,而且那意思很明顯也很有意思。
方祖賢以舌自舔其唇,舌頭傳回來的味道是又香又甜,又酸又澀。
坐在對麵的這位小二哥也是如此,像酒,像一樽香甜酸澀、回味無窮的葡萄酒。
因為,他又看到了一隻很特別的左手,那隻左手五指的指肚都裹著白色的似紙似布的指圈兒……
緊接著,那五個指圈兒順唇而下,順勢撫了撫唇下那稀稀疏疏的一小撮卷須。
隻這兩個小小的動作,便看得方祖賢驀然心跳。
掩唇,撫須,動作順然而優雅,頜下的稀疏的胡須雖卷得異於常人,卻是根根黑得發亮,尋常苦頭草民能以這般動作撫那等須渣?
小二咳過之後,兩手平放桌上,嘴角閃過一絲笑意,說道:“另一件喜事麼,便是祖良娶二房。”
“祖良娶二房?”方祖賢一怔:“也是今日?”
那小二點頭不語,方祖賢見了更是覺得這人很不對勁,可一時卻又說不出來何處異樣。
“祖良雖是甚得節帥器重,更得其女為妻,可這祖李氏嫁與祖良數年卻一無所出,故而隻得再娶一房,生子以繼香火。”店小二似乎無所不知,見方祖賢久不言語,出聲說道。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道理方祖賢自然是懂的。
有地位的男人可三妻四妾,三妻便是一正妻兩平妻。
祖良娶二房,這是個好機會,可趁其喜慶鬧雜之際,暗潛入府,一探究竟。
彼時,若能尋得赫連虎之妹,再趁機帶人逃出也算不得什麼難事。
一念至此,方祖賢不由有些幸然,若非自己出來探查一番,營救赫連虎之妹的事情會多費許多手腳不說,更會耗上許多時日。
沙州城防倒還在其次,如若再等些時日,外麵追截自己的鐵鷹軍也會明白中了計,必然直撲沙州,到時,出不出得了沙州城還真成了問題。
想到此處,豁然想起對麵還坐著一個非常店小二。抬起眼皮再看時,那店小二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
方祖賢提起酒瓶,將小二麵前的那半杯酒斟至七分滿:“能再告訴我一件事麼?”
“請講。”店小二眼皮下垂,神態變得更是讓人不解。
方祖賢正色說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小二坦然答道:“回紇人。”
“我說的是身份。”
“龜茲。”
方祖賢痛苦的搖了搖頭,知道再也不可能從神秘的店小二口中問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來,於是舉酒:“多謝。”
店小二沒有動,兩眼緊盯方祖賢雙目,似乎也想從中看出些什麼來。
方祖賢微微一笑,舉在半空的酒杯微傾,酒液緩緩慢慢地流入口中,細細品味著千年前的那純正自然的味道。
瓶傾,杯盡,方祖賢起身再次道了聲謝,舉步便走。
那店小二依然兩手平放於桌案,眼睛卻看著桌上的那杯酒,開口說道:“茶道從來七分滿,留下三分是餘情。”
方祖賢猛然立住身形,雙目透過土窗,望向祖良府宅。
“那麼,酒呢?是否也有七分滿三分情之說?”店小二的聲音變了,變得如同草原上的胡琴一般,曠遠而婉約,讓人曠然神往的同時,又令人陣陣莫名的心痛。
方祖賢曾聽過草原上那曲《嘎達梅林》,他一直以為那是草原上最美妙的英雄曲之一。
然而,背後這個人的聲音卻像一曲《嘎達梅林》,讓人一時無法跋足離去。
“你酒滿七分給我,是承了我今日的三分情,還是希望我來日情餘三分給你?”店小二左手五指上的指圈兒不輕不重的敲擊著胡楊桌案。
方祖賢沉吟不語。
茶道從來七分滿,留下三分是餘情,這是個禮,也是個道。
這大漠裏,尋常百姓可能知道這句話,曉得這個禮,卻不大可能明白這個道。渴了隻要能有碗水喝也便是了,哪會喝什麼茶?也喝不起那敗財似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