蔑爾幹叫看過皮椅來,請那兩少年坐下。接著便笑道:“俺今天叫他們射鞭,原是征取人材的意思,不料懸得太遠了些,竟然一個也射不中。咱們村裏除了賢昆仲有這般的眼力,此外怕找不了第三個人來呢!”那起先的少年便再三遜謝。偶然回過頭去,忽見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綠袍長髻,杏眼含情,桃腮帶暈,一雙玉手捧著那枝銅鞭,嫋嫋婷婷地走將過來。蔑爾幹忙從姑娘手裏取過那枝鞭來,遞給那少年道:“物自有主,咱便把來奉贈。”說時並不見那少年來接,也不見他回答。待留神看時,那少年一雙眼睛正盯著阿蘭姑娘發怔,倒把蔑爾幹弄得不好意思起來。還是那後來的少年,將起先少年衣襟上狠命地牽了一下。那少年正在迷惑的當兒,吃他一扯,險些傾跌下去,那種驚愕失措的樣子,自然很是好看。因此引得阿蘭姑娘格格地笑了起來。這一笑似出穀黃鶯,聲音又清脆又柔婉。那少年的魂靈兒,又幾乎隨著笑聲飛到九天雲外去哩。及至回過頭去。見蔑爾於遞鞭給他,慌忙接過來,一頭不住地稱謝。蔑爾幹口裏謙遜著,伸手拉住阿蘭姑娘的纖手,笑對那少年道:“這就是小女阿蘭果淪。”又指著那少年,向阿蘭姑娘說道:“那個便是乞顏的公子,叫做巴延。”指著後麵的少年道:“他是巴延的兄弟,喚做都忽。”蔑爾幹說罷,阿蘭姑娘對巴延微微地漂了一眼,忍不住盈盈地一笑。這時的巴延,好像椅上有了刺一般,弄得坐又不好,立又不好,簡直和熱鍋上的螞蟻差不多了。因蒙古荒溟之地,所有的女子多半是粗醜不堪的,加阿蘭姑娘的容貌,的確是生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是漢女中也揀不出來,何況生在蒙古地方,自然要推她第一了,怎麼不叫巴延的神魂顛倒呢?
當下蔑爾幹見巴延相貌出眾,技藝又高,便有心要把村長的位置讓給他。但怕眾人不服,所以躊躇了一會,自己向自己說道:有俺在這裏,怕他們什麼呢?就是眾人不服氣,放著俺不曾死,自有製服他們的法兒。蔑爾幹主意打定,就拱手對巴延說道:“咱有一句不中聽的說,不曉得兩位可以允許嗎?”巴延和都忽一齊躬身答道:“村長的吩咐自當聽從,決不敢有違。”蔑爾幹大喜道:“那是承你們二位的推重了。”說道就順手取過那麵卷著的尖角杳黃旗,遞給巴延道:“俺自掌這旗兒到現在,算起來足足已四十多年了。在那個時候,俺還是中年哩。如今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叫做人老珠黃,卻虛擁著村長的頭銜,自己想想毫無建樹,真是慚愧!
俺總想卸肩,但一時找不到能幹的人材。目下有二位在這裏,可稱得是少年英雄,又是乞顏的後裔;理應出任艱巨,那是天賜給族人們的總特,機會萬萬不可錯過!”蔑爾幹說罷,又從身邊掏出一顆印兒,連同旗子一並授給巴延兄弟。
巴延兄弟倆不覺吃了一驚,一齊推辭道:“村長春秋雖高,精神卻很健旺,我們後輩叨教的地方正多,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我們兄弟倆斷斷不敢領受的。”巴延兄弟倆說畢,隻低頭躬身,再也不肯接那旗印。蔑爾幹見巴延和都忽都不肯答應,便重複說道:“二位不要誤會了,這是俺一片的真誠。倘二位擔任村長的職司,俺能卸去隻肩,將來一副老骨頭得終天年,便是二位的恩典了。”蔑爾幹陳辭雖是懇摯,奈巴延弟兄倆隻是不答應。蔑爾幹知道苦勸無益,就回過身去,向阿蘭姑娘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阿蘭姑娘微笑點頭,又回眸對著巴延嫣然一笑,真所謂“一笑百媚生”。弄得巴延渾身無主,幾乎要軟癱下去,卻眼睜睜地望著阿蘭姑娘走向帳篷裏去了。巴延待瞧不見了她的影兒,才如夢初醒過來。美人雖去,那餘香猶在,那一陣陣的蘭路香味兒,望著巴延的鼻管裏直鑽入去,似乎美人立在他身旁一般。再仔細一留神,香味是那枝銅鞭上發出來的。這是方才阿蘭姑娘曾拿過那枝鞭,因此染上了香氣。巴延暗自笑道:我那枝鞭倒好豔福啊!想著,不覺又呆呆地怔了過去。
不料帳篷裏一陣的鳴嗚畫角聲卻把巴延驚醒了。但見那些壯丁又齊齊地整起隊伍來,在村外的族人也紛紛地歸來了。原來蒙古的民族,除卻充丁卒的,餘下的民眾平時都在村外遊牧或打獵。
一遇到有事,隻須村長一聲號召,他們就立刻回來齊集了聽令。今天聞得號召的角聲,曉得村裏有緊急事兒,不一刻的工夫,已都糜集在草場上了。蔑爾幹立起身來,先拿白旗揮了一轉,這是叫大眾肅靜的暗號。果然草場上的人雖眾多,卻連咳嗽聲音也沒有了。蔑爾幹才收起白旗,一手撫著領下的銀髯,高聲對大眾說道:“俺今天邀列位聚會,可知道俺是什麼意思?”眾人聽了,麵麵相覷,一時摸不著頭腦,卻回答不出來。蔑爾幹便繼續說道:“俺因為年力俱衰,不願再擔任村長的重任,現在要想告休了。”眾人見說,齊聲答道:“村長去了,叫我們無依無靠的怎樣呢?”蔑爾幹笑道:“列位不要性急,等俺慢慢地講來。須知‘天下沒有無散筵席’,俺豈能永生在世上呢?這個職缺早晚要讓人的,不如趁列位齊集的當兒,俺把村長讓了別人吧!”蔑爾幹才說完,眾人又齊聲問道:“新村長是誰呀?”蔑爾幹見問,就回頭吩咐小卒把巴延擁了過來,蔑爾幹指著巴延向眾人說道:“這便是新村長。而且才智武藝要勝過俺十倍,你們擁戴他做了總特,日後自有無限的幸福!”
蔑爾幹說著,又將都忽一手拉過來,也擁在眾人麵前:“這是新村長的兄弟都忽,也就是你們的副總特。”眾人齊應道:“老總特的話,想是不差的。咱們快來渴見新總特吧!”這句話才說畢,早聽得一聲吃喝,那許多的族人和幾百個兵丁,便是齊齊地下了半跪禮。這個禮節是蒙古人最隆重的。他們往常朋友相見,不過握握手罷了;倘逢到了什麼喜慶的事,就是遞哈達算是最客氣了。至於半跪禮呢,叫作打千,非渴見王公大臣不肯行那半跪禮的,獨對於總特卻十分信仰。總特是蒙古人統領之意,他們和乞顏一樣的尊重。乞顏就是開辟蒙古的鼻祖,所以他們格外信奉。蒙人家家供著一座神位,猶如回教的摩罕默德一般。當下,巴延給蔑爾幹這樣的一擺布,弄得他無可推辭,隻好勉強承擔下來。這裏由蔑爾幹交了旗印,巴延便向眾人鼓勵了一番,自己又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就傳令散隊。